那份名單中也印著符衷的名字,季也一定看到了那個名字。符衷微微地笑起來,雖然他們沒法見麵,但至少季知道還有人在背後支持他。時間隔開了人,但不會隔開信息,也不會隔開感情。判斷一個人的價值,不是非得觸摸到他的皮膚。當銀河被黑暗吞噬,人類依然可以秉燭而行。那種甜蜜再次襲上心頭,就像季在自己身邊。符衷在咖啡廳門前站了一會兒,進去買了一杯不加糖的冰咖啡。這個天買冰咖啡的客人隻有他一個。符衷走出門後咬住吸管喝了一口,沁人的冰涼和苦澀立刻在他口腔裏彌漫開來,但他接著喝了第二口、第三口。符衷早已習慣了這個味道,他在某些方麵和季越來越像。假如他們哪天不愛了,符衷可能要花上相當長的時間來消磨掉記憶,也許在下一次哈雷彗星出現之後。周一早上,符衷一直記得今天要去拜訪顧歧川。他早早地起來鍛煉,強度依照在時間局裏時的那樣。他衝了澡,在鏡中端詳自己的臉,他的頭發還很濃密,自然地卷曲著。他臉上很幹淨,是一張英俊的臉,沒有痘印,沒有胡渣,也沒有皺紋。他才24歲,正當年輕。符衷在衣帽間裏穿上一件白色牛津布襯衫,外麵加了一件米色毛衣,黑色的長褲讓他的腿顯得更直了。符衷換了一條新皮帶,皮帶扣上有角鬥士的頭盔花紋。他吃了點煎蛋卷、烤麵包、櫻桃和酸奶,事先給顧歧川家裏的管事打了招呼,然後開車駛出停車庫,小七趴在車後座,符衷出門都帶著它。他在地圖上找到薑律師給他的那個地址,像早晨上班的人們一樣駛入市區裏的車流中。外麵仍然是一片黑暗,讓人覺得這隻不過是黎明之前。但黎明一直沒有來。去顧家的路上要經過k大的校門,符衷特意放慢點速度,坐在車裏匆匆往外看了一眼。大學的校門沒怎麽變過,那兩棵梧桐和黃櫨也看不出有什麽變化。車子從校門前的寬敞大路上疾馳而過,符衷隻能在後視鏡中看到愈來愈遠去的黃櫨樹。他靠著座椅,悠悠地想起了校門裏的幾年時光。高速公路比城區公路鬆散一點,城區裏總有幾個街口被一大片急著上路的車子擠得水泄不通。符衷花了四十分鍾就把車子開到了明溪路217號的門前,他降下半個車窗,看到花園門口的銘牌上刻著“顧”字,他就知道自己來對了地方。穿西裝和大衣的保鏢很快上前來問話,還給小七做了檢查,當符衷報出姓氏的時候他們就準許符衷將車開進花園。顧歧川站在簷廊下等候。符衷下車後把小七牽下來,顧家的司機就把符衷的車子開去車庫裏停好了。花園正中鋪設有寬闊的白色石板路,兩邊種著苦楝和茶條楓,羊蹄甲繞著圍牆栽種,左邊是香樟樹,右邊是合歡。符衷首先聞到了香氣,然後他在簷廊下方看到了幾株梅花。“顧先生。”符衷踩著掃幹淨台階走上去,與顧歧川握手。顧歧川看起來神色很溫和,他臉上沒有因為進過拘留所或者麵臨過警察詢問而產生的懊惱感,於是符衷更加確定顧歧川進一趟局子就跟鬧著玩似的。“我們是第一次見麵對吧?”顧歧川轉過身邀請符衷進屋去說,他除了眼睛下麵幾條的皺紋讓他看起來有點疲憊,其餘都很好。符衷進屋後聞到淡淡的香水味,就像自己家裏的海鹽香氣一樣,飄散到任何一個角落裏。每個家都有各自的味道。別墅裏全都統一地掛著墨綠色的天鵝絨簾子,此時往兩邊拉起來,露出晶亮、結實、開闊的玻璃牆,牆外是坡度和緩的草坪,有一顆孤植的高大銀杏屹立在草坪中央。“不,我之前在時間局裏見過您。”符衷說,他脫掉長外套搭在沙發的扶手上,“您可能沒有注意過我。”顧歧川掛好自己的衣服,看了符衷一眼,點點頭:“可能吧。你想喝點什麽嗎?”“紅酒吧。”符衷注意到顧歧川走路很慢,似乎抬步之前還要花幾秒鍾想想該怎麽走,但他刻意不想讓人看出來這一點。膝蓋不好的人走路時常常就像這樣,符衷默默地想著,他接過顧歧川遞過來的酒杯,看他在對麵坐下,疊起毛毯蓋在腿上。他的這個動作使符衷更加確定了自己的想法,符衷沒說什麽,不動聲色地晃著酒杯,檢查沉澱物,然後抿掉一口。“你和顧州是很好的朋友?”顧歧川問。“嗯,確實是不錯朋友。顧州有非常高超的雕刻金屬的手藝,我經常找他幫忙,比如雕刻一對領針或者其他的什麽東西。”他在這時想起了季的那對領針,當他仔細再去回想的時候,卻覺得時間竟然過去得這麽快,一晃神就仿佛過去了一百年。不知道那對領針現在怎麽樣了,也許還別在季的襯衫領子裏,也許一直躺在盒子裏沒有用過,也許不小心掉進了海裏。符衷無法想象,他睡著的這段時間裏錯失了太多的事情。顧歧川聞言撐起眉毛,符衷看到他右眼旁邊有一條傷疤。從傷疤的顏色和結痂程度來看,至少是十多年前的老傷。傷得很重,至今還留著白色的凹痕,如同一隻白色的壁虎趴在那裏。傷疤離顧歧川的右眼隻有幾毫米,再稍微偏斜一點,顧歧川的那隻眼睛就要被活生生被切成兩半了。符衷的心髒跳了一下,他想到了坐在執行部部長辦公室裏的唐霖。唐霖的手上也有筷子長的一條疤痕,同樣發白、凹陷,和顧歧川的很像。當符衷在思索傷疤的時候,顧歧川朝符衷抬起酒杯,說:“我認識你的父親,你們兩個長得很像,你父親年輕的時候也長了一張十分英俊的臉。”“您和我的父親在年輕的時候就認識了嗎?”符衷笑著回問,他的微笑隻是出於禮貌,符衷的眼睛裏依舊很冷清。顧歧川偏過頭看向窗外,他的花園裏已經沒有花兒可賞了。符衷在這時覺得這幢別墅比自家的還要空曠,是一種真正的空曠,盡管有那麽多傭工、保鏢在這裏,依然感覺不到溫暖的人氣。顧歧川身上散發著淡淡的橡苔香味,像一棵樹,但這棵樹並不能帶來生機。符衷等著顧歧川說話,他抬起睫毛環視大廳,看到那些幹淨的棕褐色細木鑲板上嵌著貝殼鍾、風景油畫和人物肖像畫。顧歧川過了會兒才點點頭,回答:“我們很早就認識了。想不認識也難,畢竟家族之間總要有些來往。那時候的格局可不像現在,那時候符家排第五,我排第四,白家還是龍頭老大。現在想想,這好像就是一種命中使然,我注定了會遇到那麽些人,然後經曆各種悲歡離合。”他像是在說自己,或者別人,又或者是以前的自己,總之是一種極其悠遠的情緒,如同在訴說昨日的生活。符衷把他最後一句話聽得很清楚,他們注定會遇到那麽些人,時間是一段既定的程序,他們隻能在某一時間段做出正確的指令。符衷又想起了季,他覺得顧歧川這句話就是說給自己聽的。“我想請教一下,您說的這些家族和排名,有什麽特殊的意義嗎?”顧歧川笑了笑,他看著符衷的眼睛。顧歧川的眼睛比符衷蒼老、睿智得多,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思:“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但說說也無妨。畢竟你手指上都戴著符家的尾戒了,那就表明你已經做好了接受這一切的覺悟。”符衷看了看手,黑色尾戒戴在他的左手小指上:“這是我爸交給我的,他把這枚戒指裝在一個信封裏,充滿了儀式感,好像是在傳皇位一樣。”“尾戒是家族的象征,代表了家主的威嚴和權力,每個家主都有一枚。符陽夏沒有跟你說過嗎?不過不用說你也應該知道。”顧歧川從盒子掂起一根雪茄,問符衷介不介意,符衷搖了搖頭,“符陽夏現在就把戒指給了你,看來他不打算繼續在符家家主這個位置上待下去了。”顧歧川壓下剪子,雪茄頭被平整地切掉了,然後他點燃了,放進嘴裏。符衷看到一縷白茫茫的煙霧從顧歧川手指間升起來,就像夏天清晨的霧。符衷隔著煙霧看到季,季曾經也抽煙,雖然這不是個什麽好習慣,但季抽著煙,仰頭吐出煙霧的樣子確實很美。“他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忙。”符衷低下頭扣著手指,他盡量不去看那枚戒指。小七趴在他腳邊,符衷一伸手就能摸到它的項圈。“這段時間確實忙壞軍委副主席了,我不止一次聽見戰鬥機群從屋頂飛過去。空洞危機、國際局勢、人類未來......真是個壞時代。”有人說是好時代,有人說是壞時代。符衷不知道該怎麽評價,他就讓話題跑回去:“除了符家、顧家、白家,其他還有什麽人呢?”顧歧川放下雪茄,呼出的煙氣像打著卷的絲綢,他靠著椅背,夾著雪茄的那隻手臂撐在沙發扶手上,眼神變得模模糊糊:“那可多了。不過我就說說季家吧。季宋臨是季家家主,在大清洗之前,季家排第二,現在還是第二。季宋臨娶了白家的大女兒白逐,我娶了小女兒白迂。”符衷聽到了“大清洗”三個字,他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詞。顧歧川含了一下雪茄,輕輕地笑了笑,抖落煙灰:“你很想聽聽‘大清洗’是怎麽回事對不對?那就是一段好故事了。簡單地說就是家族鬥爭,隻不過包著一個用來掩人耳目的外殼。你知道你的父親曾經親手殺過誰嗎?”顧歧川拋出了一個問題,他心裏得意洋洋,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個大演說家。他認為符衷不會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覺得符衷不過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無知小兒,跑到他這裏來問問題了。顧歧川可以隨心所欲地捏造事實,因為在他這幾分鍾的觀察裏,他說什麽符衷就信什麽。“他殺過誰又怎麽會讓我知道呢?我隻知道他沒有坐過牢就對了。”符衷聳聳肩,作出輕鬆自如的樣子,理所當然地回答顧歧川的問題。但他心裏知道答案,他知道父親曾害死了誰。符衷在心裏默念著季宋臨的名字,他也明白季宋臨現在還活著。他就想聽聽顧歧川會怎麽說。“他害死了季家家主。”顧歧川說,他的語氣十分肯定。符衷在這時察覺到了他語氣中的傲慢,符衷不喜歡這種說話態度,但他絲毫沒有表露。符衷皺皺眉,裝作是剛剛知道的樣子,眼中露出茫然:“天哪。還有這種事?”顧歧川沒有立刻回答,他把雪茄送進嘴裏,想符衷給施舍一點回味的空間。過了會兒他覺得差不多了,才攤開手,鄭重其事地宣布:“這就是大清洗的核心。”“噢,所以我的父親早就對季家虎視眈眈,然後想出了一個惡毒的主意,打算把季家踹下去,自己好上位?”符衷總結道。顧歧川點頭,沒有再講其他的話。然後他意識到自己的得補充點什麽才顯得真實,於是點了點手指,說:“大清洗之後,家族排名就大變樣了。符家成了老大,做了幾百年龍頭的白家居然降到了第五,而我自己也排上了第三位,不可思議。”“我父親在哪裏害死季家家主的?”符衷仍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父親身上,給顧歧川帶去一種他絲毫不關心別的事情的錯覺,其實他已經把顧歧川的每句話都記在心裏了。符衷等著顧歧川回答,他想聽聽這位顧家家主嘴裏又是怎麽一個版本的故事。也很有可能他根本聽不到什麽故事,但這就證明了季錄音的真實性。果然,顧歧川說:“那這就得去問問你自己的爸爸。他已經把家主的位置傳給你了,想來也已經放下過去的事情了。”符衷心裏的那根木槌敲下去了,發出幹脆利落的聲音。他確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也知道顧歧川沒說實話,顧歧川估計早早地就把罪惡的枝條全都砍光了。但我砍的是根,符衷想,我隻要把罪惡之根統統砍斷,那一切就結束了。顧歧川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看著符衷表情的變化,他認為自己成功地把對方唬住了。手裏的雪茄燒到了末尾,顧歧川將其按在煙灰缸裏摁滅了,留下一團灰色的餘燼。顧歧川輕輕拍了拍手,擺出一副談正事的樣子,將麵前桌上的一排玩意兒擺弄了一遍。不過,那些小東西本來就是好好的。這個話題到此結束。顧歧川覺得自己收了一個好尾,至少目前看起來的是的。“你給我的文件我都看過了,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看過了。”顧歧川說,他把一個資料袋放在圓桌上。談話終於進入正題。他把資料袋打開,抖了兩下,然後把裏麵的紙頭取出來。過了一會兒他用手指按著那些紙上,看著符衷問:“你從哪裏弄來的這些資料?”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山海有歸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秦世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秦世溟並收藏山海有歸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