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沒有再說話。季要走了,符衷也沒留他,符衷沒有立場再去纏著他了。季今天意外地跟他說了很多話,符衷一連好幾個晚上都在琢磨這些話。*“你還好嗎?”符衷站在總連機前麵,他扶著耳機,努力辨認出季的聲音。隻要季還能跟他說上一句話,符衷就覺得這是值得的。季站在望鏡前搭著扳手,緊盯著氣彈在水裏滑行時帶出的強大水流,他的眼睛裏充斥著一片橙色,就像從夜視鏡裏看到的景象。季又想起了叢林。他一直等到星河的提示音出現在耳機裏,屏幕上的氣彈標誌閃爍了幾下後消失,他才把額頭抵在鏡筒上。呼出一口氣後,季按住耳機說:“我很好,寶貝,隻不過是對付一些小雜碎而已。”符衷的冷汗終於在這時冒了出來,他撐著桌麵,閉上眼睛喘氣,緊繃的肌肉這才得以放鬆。他說:“‘寶貝’明明是我叫的。”季看到屏幕上的氣彈爆炸倒計時,隻剩下最後三秒了,他笑道:“你是在跟我撒嬌嗎?但我們現在必須得說再見了。”符衷聽到耳機裏有滴滴的響聲,他很熟悉那種聲音,他知道這是倒計時。符衷沒有多說什麽,他永遠能理解季的意思:“我會早點去見你的。”季說了一句什麽話,但他的聲音立刻淹沒在氣彈爆炸產生的轟鳴洪流中。突如其來的巨響讓符衷的耳膜受到了巨大衝擊,他猛地扯下耳機,反射性地捂住耳朵。下一秒他才意識到周圍其實很安靜,巨響來自於46億年前,離他很遠。符衷鬆開手時,屏幕上的通話界麵已經結束,通話從季那邊掛斷了。室內響著單調的滴滴聲,星河在等待搜索新的信號。符衷站在空曠寂靜的總連機室裏,他覺得自己又掉進黑暗,正在往另一個宇宙疾速墜落。空虛被填補起來,胸中的那些溝壑都變成了山河。符衷有很多話都沒來得及說給季聽,但他現在不慌張了,在得到愛情的肯定之後,他就能夠轉過身去從從容容地把麻煩事一件一件解決掉。他還在擔憂季的近況,符衷把手指插/進頭發裏,低頭沉默了幾秒來平複心情。符衷看了眼肖卓銘出去的那個門,沒有出去,他得用肖卓銘的權限再做點事情。重新在星河的係統裏輸入通訊碼後,符衷看到地圖顯現出來,坐標位置處閃爍著紅點。符衷呼出一口氣,輕輕踮了踮腳,默默數著秒數。等待音過了將近一分鍾才停止,符衷先開了口:“喂,陳巍,是我。”陳巍隔了一秒才低聲罵了一句狗屎,這一秒的時間讓他用來判斷出對講機另一頭是符衷。陳巍斜著頭夾住對講機,撈起一邊的外套穿上,說:“你用的是誰的號碼?你在空間站裏?你從‘回溯計劃’回來了?”“你還活著呢?”“我也很高興你沒有死。不過我這條命是拿一隻眼睛換來的,還挺劃算。”符衷聽陳巍的聲音沒變,他才覺得這個世界還算有點留情的地方。符衷背靠在桌麵上,伸著腿,回答:“我在‘空中一號’實驗室,用的是一個醫生的號。‘回溯計劃’沒結束,我隻是提前撤出了。我來‘空中一號’做個手術,現在我已經好多了。”“你為什麽提前撤出了?犯了事嗎?那你完了。”陳巍悉悉簌簌地穿衣服,何巒站在一邊,正給光裸的上半身套上線衫。“先不說這件事,我早晚會回去的,我必須得把‘回溯計劃’快點搞定。你現在在哪?”符衷問。“是不是季首長叫你回來當臥底的?”“放屁。回答我,你在哪?”陳巍看了看牆上的地圖,把最後一顆紐扣扣上:“岡仁波齊。”符衷撐著手:“我他媽當然知道你在岡仁波齊,星河的地圖已經告訴我一切了。我問的是你現在跟著哪個隊伍在一起?”“先不說這件事。”陳巍轉過身,何巒站在他麵前幫他整理領口,然後給他綁好眼罩,“我問你,你看到新聞了嗎?第五空洞的新聞,看了嗎?”“看過了,我正想來找你問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聽起來你好像打算跟我透露點什麽,你掌握了什麽內情嗎?”符衷站起身看了看,總連機室裏通常準備有筆記本。符衷翻找了一遍了後才從打印機旁邊拿了兩張白紙和一支筆,他把紙對折,墊在控製台上。陳巍把對講機從左耳朵拿到右耳朵去,照了照鏡子後和何巒吻了一下,然後一起開門出去。他看了眼牆上的時鍾,快步走上樓梯,陳巍搭著扶手說:“我就是想告訴你第五空洞現在糟糕透了。西藏上空的四號空洞徹底亂掉了,它在崩塌,融入北極上空的第五空洞。它們一旦合並,洞眼置換完成,我們就完了。他媽的,我們一開始就搞錯了!”“搞錯了什麽?說清楚點,我的時間不多。我想想,我大概還有三分鍾的通話時間,但很顯然星河並不會給我透支的機會。”“噢,那這裏麵的故事就很難說了,這會是一個很長、很難以理解的故事。”陳巍扭頭看了何巒一眼,何巒正往屏幕上輸入識別碼和通行密碼,然後轉開半人多高的閥門。閥門轉了一圈後,地板震動起來,底下傳來的沉悶的雷鳴聲,樓梯盡頭的金屬門緩緩打開了。符衷夾著水筆,按住耳機,聽到了裏頭的轟隆聲。他皺起眉,問:“你現在在哪裏?”金屬門打開後,陳巍踩著白色的地板走入門後徐徐展開的廣闊空間中。在他的正前方,龐大的黑色金屬架貫穿了將近百米高的穹頂和地麵,仿佛它硬生生地撕開了一道地層裂縫。黑色金屬一直向下延伸,擴展成網架,連接著下方覆蓋麵積超過10公頃的電腦主機和範圍更廣的地下探測網絡係統。站滿研究員的階梯環繞在網格狀的白鋼旁,橫亙在頭頂的廊道和活動機械臂組成了一張嚴密的蜘蛛網。廊道底部亮著藍光指示帶,將白色地麵照成淡淡的天藍色。陳巍走進藍光中,他抬頭看了看穹頂上掛下來巨幕,上麵顯示著內容用一隻眼睛是裝不下的:“我在岡仁波齊峰的正下方,alicpt的原初引力波探測基地裏。”第212章 隻問敢勇“什麽?”“你不知道是吧?你不知道就對了,好兄弟,這地方本來就沒有向外公開過。”陳巍說,符衷一聽就知道他正把槍從櫃子裏拿出來背在身上,“不過你現在知道了。”符衷俯下身在白紙上寫東西,他寫下“alicpt”幾個字母,還加了粗。最後他點著黑色的字母說:“好吧,你說你現在在原初引力波探測基地裏,我大概知道那地方是幹什麽的了。你怎麽會到那裏去?你們一開始就打著alicpt的算盤嗎?”陳巍扣好身上的裝備後,何巒給他套上背包。陳巍摸了摸槍管,跟何巒一塊兒走進上升電梯,說:“當然不是,我一開始可不知道這裏有個好地方。你別看它在公眾視野裏沉默不語,這地方絕對讓瞎子都嚇到。關於我是怎麽到這裏來的,那就是另外一段經曆了,你要聽嗎?”“現在可不是講你那些好故事的時候,你可以回北京後在酒吧裏吹牛,到時候隨便你怎麽吹都不會有人懷疑。聽著,陳巍,說說關於四號和五號空洞的事。還有你剛才說的‘我們一開始就搞錯了’,這句話是什麽意思?”“聽起來你確實非常急迫了,那我就得說得稍微簡短一點。我該怎麽說呢?”陳巍弄了一下頭發,他扭過頭看著何巒,“我把對講機給0256了,0256知道是誰吧?他會給你講的,他講得比我好。”符衷抬著睫毛,盯著屏幕上的倒計時轉筆,他現在轉筆已經很熟練了:“別耍花招,陳狗,我在跟你說正事。”“沒耍花招,我現在也正趕著到地麵上去。空洞好像又出問題了,我得跟何巒一起地麵基站去看看。好了,你跟何巒說話吧。”何巒知道自己要幹些什麽,他接過對講機後靠在耳朵邊上,跟符衷打了招呼,說:“跟陳巍說的一樣,這裏麵是個很長的故事,但我盡量說得精簡點。一開始,有人預算出空洞會演化為黑洞,他們認為西藏上空的空洞是最可能變成黑洞的那一個。於是他們開始了漫長、嚴密的布局和計劃,選中了阿裏地區的岡仁波齊峰作為探測基地,命名為alicpt。分為地下和地上兩套係統,地下就是實驗基地,地上就是觀測基地。”“但是現在變成黑洞的不是四號空洞,而是五號空洞。他們一開始就計算錯了。是這個意思嗎?alicpt的努力白費了。”何巒笑了笑,他看著腳下飛速離去的白色地板,那些縱橫交錯的廊道遮住了視線:“也沒有白費,畢竟還是發現了很多東西。不過北極要遭殃了。”符衷在紙上寫下何巒說話的內容,他隻記下了重點。符衷用筆尖敲著桌板,耳機裏忽地傳來雜音,像是風聲。符衷拉了一把椅子往前拽拽,坐下來,好讓自己寫字能順暢些。他抬頭看了看時間,問:“你口中的‘他們’是誰?那些預測空洞會變成黑洞,並且選中了岡仁波齊的人是誰?”何巒沒有立刻回答問題,符衷隻聽見高原寒風一陣一陣的呼嗚聲。何巒走出封鎖門,大雪猛撲在他身上,何巒側了一下頭:“是我的父親,我曾經跟你講過的。我的父親現在還活著,我從他那裏收獲了很多好東西。至於‘他們’......那就是另外很大一大群人了。你姓符對不對?說不定你可以去問問你的父親,他曾經來過岡仁波齊,我能告訴你的隻有這麽多了。”“你的父親不是已經去世了嗎?你親眼看到過他是怎麽被車撞的。你這些年過得並不好。”符衷很快地在紙上記錄,“他怎麽還活著呢?我不明白。”“那個被車撞死的父親是假的。”何巒的語氣很平淡,仿佛他口中的死亡不是死亡,“我起初也想不明白,但我後來明白了。你應該知道,時間局有種技術叫‘分子重組係統’。現在你隻要稍微想一想,你就能明白這裏頭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了。”符衷閉上眼睛,手指捏著眉心,他一下子接受的信息太多了。符衷知道何巒是什麽意思,過了會兒他把手放下,睜開眼睛看著控製台上一排一排的滑鈕,說:“你媽媽應該早就知道真相了吧?”陳巍在哨崗裏領到了車輛通行證,他讓人弄來了一輛白色小皮卡,把自己和何巒身上的背包卸下來扔進後座。何巒扶著引擎蓋跟符衷說話,陳巍打開後麵的蓋板,把三腳架、軍用攝像機、風速測定儀、測繪儀、便攜式x射線衍射儀都裝進去。“我也說不清楚,我不願意再回想過去的十幾年的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身邊的人究竟是真人還是假人,這種感覺很糟糕。”何巒眯起眼睛看著遠處古老的山脈,皚皚的雪被下露出東一條西一條黑色的貧瘠土壤,嶙峋的怪石組合成引人遐想的圖案,在黑暗中宛如匍匐的山鬼。陳巍拍拍何巒的背,提醒他上車,自己拉開駕駛座的車門就坐了進去。何巒最後看了一眼滾落在山腳的大片石灘,轉身坐進車裏。皮卡冒著大雪離開了哨崗,它沿著一條彎曲的雙向車道往山的另一邊駛去,路麵上的雪已經被壓得相當緊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