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好吧,這個醫生很正,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說了,再說就煩了,就算有四個學位也不至於如此?”魏錦南捂住額頭,“但我勸你最好小心點,小子,小心那個女主人。”魏山華同樣皺眉,兩父子皺眉的姿勢和神情異曲同工:“所以她到底是誰呢?我越來越好奇了,一個獵場的主人而已,怎麽讓你這麽緊張?你也不差錢啊。”“這是錢不錢的問題嗎?要比誰有錢我絲毫不怵。聽著,好兒子,都已經在機場了,爸知道攔不住你。但我得提醒你一句,少跟女主人打交道,也別去碰他們的事。”“我為什麽要跟她打交道?”“專門派飛機來接你,你說你為什麽要跟她打交道?你最好離她遠一點,越遠越好。”魏山華不理解。魏錦南站起身,把膝蓋上的灰塵撣掉,站在窗邊看著外麵泛著藍光的雪被,他的影子倒映在弧形的玻璃上。他此時顯得有些憂鬱,呼出的氣息在麵前的玻璃上留下一片水霧,咖啡已經涼了。過了很久,大概有一分鍾,魏山華才聽見父親開口:“她是黑幫的首領。”“什麽?”“果然你所知甚少。”魏錦南說,他抄著褲兜,左手端著咖啡杯卻不喝,“她是幫派首領,東北白家知道嗎?她就是白家夫人,白逐女士。”“白逐?”“嗯,白逐,事先知道一下她的名字對你有好處。”魏山華說:“我知道她。”“?”“她是‘回溯計劃’指揮官的母親。”魏山華扣緊手指,然後又把手指放在嘴唇上,靠進椅背,頗為不自在,“我曾讓媽媽幫忙查過一些資料,正好查到了這個人。”魏錦南薅了魏山華一頭:“你還知道用你媽的特權走後門?”“這是重點嗎?”魏錦南沒有再說話,他繼續看著外麵模糊的天色。橙黃色的小叉車從另一頭回來了,前邊空蕩蕩的的,兩條插板微微上翹,一路抖動著開進了地下倉庫裏。倉庫門前立著牌子,寫著“應急”,一道孤零零的橫杆掛在門前,亭子裏亮著燈光。大胡子胖老頭正坐在裏麵喝伏特加,他的臉像一張麵餅,胡子則讓他更加膨脹,小小的亭子幾乎容不下他了。“看來你也不是所知甚少。既然你知道這個人,那你應該心裏有數。至於其他的我也不多問了,你自己的路自己走,小心著點,別著了人家的道。離黑幫遠點,這是我的忠告。”魏山華笑了笑,說:“我會小心的。不過我沒想到有一天會見到這位白逐女士,她可是指揮官的母親。要知道,我還因為私自調查這事被罰得很重。”“罰了你什麽?”魏山華沒有告訴他,魏錦南也沒有多問。兩人就這樣忽然靜下去,魏錦南撥弄著袖子上的紐扣,輕聲說:“讓你遠離黑幫,其實你現在就在黑幫裏。”“這是什麽意思?我是良民,爸爸,不是嗎?你看起來才像個黑幫成員,看看你這樣子。”“時間局是最黑的地方。”魏錦南說,他看著新雪飄落在突起的石台上,一整塊草坪的顏色就像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藏汙納垢,臭不可聞。”魏山華忽地不知如何回答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他怔愣在原地,聽雪擦過玻璃的聲音。空中漸漸傳來轟鳴,一架飛機的航照燈出現在風雪裏,閃爍著,正朝著機場過來。等候廳裏的廣播響了起來,魏山華知道自己得走了。出口前的燈成了綠色,兩個穿製服的警察等候在那裏。他背上自己的背包,把駝絨外套的衣領和袖口整理好,戴上黑色的帽子,帽邊上用白色的花體寫著“槍炮與玫瑰”。他和父親擁抱了一下,那時候他猛然覺得,父親已經老去很多了。“注意安全,爸爸,監獄長是高危職業。”魏山華提醒道。魏錦南拍拍衣服,雖然他的衣服足夠整潔:“該要注意安全的是你,壞小子,誰知道你怎麽會跟白逐碰上麵。我自己的事我會看著辦,前陣子監獄裏跑了一個,現在還沒抓回來呢。”“那個叫唐霽的?事兒犯得大,動靜倒不小。”“上一個監獄長就是在抓捕逃犯的時候因公殉職的,連屍體都沒找到,著實令人痛心不已。”魏錦南扼住自己的手腕,露出惋惜的表情。魏山華把背包另一條帶子挎上肩,手裏提著另一個藍色牛津包,拍了拍魏錦南的手臂:“所以你自個兒注意點,別等我從大興安嶺回來後,看見的是你的墓碑了。”“怎麽跟你爸說話呢?”魏山華笑了笑,看了眼外麵正在跑道上疾馳的飛機,回頭朝魏錦南比個手勢:“走了。”“走吧,快點走,磨磨蹭蹭。”魏錦南撐著腰站在原地,“上‘回溯計劃’的坐標儀時都還沒這麽別扭呢。”警察給魏山華做過全身檢查後,打開門讓他進入空中廊道。魏錦南站在二樓的玻璃窗旁邊看著他走遠,從衣兜裏摸出一根煙,咬住,但是沒點燃。魏山華進入飛機內部,地麵人員正穿著綠色的熒光褂子,拿著對講機從跑道旁立著路燈的路上匆匆跑過去。飛機在二十分鍾後就重新起飛了,連外部清雪都沒有做。飛機尾翼上塗著黑白雙翼的章子,即使被大雪埋住了不少,魏錦南仍然能在第一時間辨認出那個標誌。他咬著沒點燃的煙,看飛機傾斜著上升,航照燈閃爍了幾下,然後消失在渾濁的雪霧和雲氣裏。伊爾庫茨克的機場重新變得冷清起來,在未來的半個月裏,可能都不會有一架飛機光臨了。魏錦南跟等候廳裏的接待員打了聲招呼,拉起圍巾走下樓梯,不過他沒走地麵,而是下到地下停車場,從地下通道前往最近的火車站。地麵上幾乎已經沒有交通工具在行駛,狂風一陣一陣從飛機場淡藍色的航站樓外刮過,以往,外麵的公路上塞滿了跑來跑去的鐵家夥,並放出汙染空氣的熏人氣體。他乘火車回了郊外,火車上稀稀落落坐著幾位乘客,車廂裏亮著黃色頂燈,彌漫著一股甜馬合煙的氣味。一位戴著黑色羊毛呢子帽、渾身煙氣的老頭坐在窗邊,正聚精會神地卷著煙絲。杜尼亞莎的墓在郊外的黑森林旁邊,這裏曾經樹木成陣,榛樹和冷杉粗壯的樹幹上爬滿了厚厚一層青苔。後來把樹砍了運去修房子,空地則被開辟成公墓,緊挨著森林,亡靈就在這裏歇息。幾個小時前魏山華才剛來過這裏,掃掉石台上的雪,放了一束用鬆針和彩色漿果編成的花,其中插著幾枝的野梅。他站在墓前沉默了許久,碑上刻著母親的名字,沒有印照片。魏錦南再次一個人回到這裏來時,花還躺在石台上。清瘦的梅花枝兒斜伸出去,幾串漿果纏在粗糙的鬆枝上,一簇簇的鬆針托著皚皚一層積雪。雪已經把原先掃開的空地重新埋沒了。四野寂靜,風越過公墓上空,如同流淌的河水,漫過圍擁著墓地的大片森林。從森林邊緣穿過的鐵路上,一輛機車正鏗鏘有聲地在鐵軌上轉動車輪,哐啷的聲音響亮地在這片古木森森的地區互相呼應,長長地擴散開去。在貨運火車抑揚頓挫的呼聲裏,魏錦南從大衣口袋中取出一隻口琴,放在唇邊吹奏起來。他站在妻子的墓碑前,吹起了憂傷的調子,寒風把他的披在身後的圍巾吹起來,琴聲傳出很遠。*魏山華走進公館的大門,遠遠地就感受到一座建築物迎麵撲來的古老氣息,就像圍繞庭院的合抱粗的古樹。完全凍成冰的噴泉水池中央,佇立著一座高大的山神雕像,在山神的腳底堆積著許多巨石。公館房子的那幾扇瀉出燈光的小窗,像是一雙雙活生生的眼睛,正從白雪皚皚的林木間向外張望。肖卓銘在大廳中等著魏山華,她提前幾分鍾就從地下實驗室上來,連身上白褂子都沒有換掉。管事把魏山華帶上簷廊,在掛有壁毯的門廳中替他脫下了沾有雪花的外套。“肖醫生。”魏山華對著肖卓銘打招呼,抬手把頭上的帽子摘掉,環視了一圈周圍的環境,看到空壁爐和它前麵路易十六時期的古董刺繡壁爐擋。肖卓銘把手從衣兜裏抽出來,與魏山華握手:“你好。”她說完看了看敞開的大門,然後把目光重新放在魏山華身上,輕飄飄地打量他一眼,問:“身體有沒有不舒服?咳嗽、頭暈或者惡心反胃之類,請你誠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