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衍文已經在大辦公室的沙發上坐了兩個小時,期間他計算出了一個重要常量,稿紙疊在茶幾的一邊,盡量不去霸占其他的位置。他從牛津包裏翻出自製的某份數據表格,壓在食指下方,點著鉛筆一個一個對照。秘書從外麵走進來,她給高衍文端去一杯熱水,俯下身時看到稿紙上繪製的零件草圖。“先生是機械師嗎?”秘書笑著問,她走到另一邊去把幾個藍色的文件夾塞進櫃子裏,“我看到您麵前又多了將近二十張草稿紙,您已經接連不斷地運算了兩個小時了。”高衍文瞥見有杯子放在旁邊,才停下筆,抬頭輕聲朝秘書打了個招呼,不自在地搓了搓手:“我不是機械師,我是地質研究員......在地科院工作的。”秘書抬著手在研究櫃子裏那些文件夾上的縮寫,聞言回頭看了高衍文一眼,說:“看起來你對機械工程也十分在行?我原來還以為您是裝備部的某位工程師呢,看來我猜錯了。”“啊,我確實不是......”高衍文笑了笑,不知道該說什麽,他不太善於交際和言辭,尤其是在這種陌生嚴肅的地方,“我甚至不是時間局裏的人。”“那為什麽會找到這裏來呢?我覺得裝備部可能需要您這樣的人才。”秘書繼續她的工作,她順手把辦公室的窗簾拉開,眯眼瞧著外頭連天的風雪。高衍文捂著杯子,熱可可散發出濃鬱的香氣,他喝了一口,緩解情緒:“我跟著老師報名參加了‘回溯計劃’,屬於科研人員。在撤離之前,指揮官讓我到達北京後來找裝備部部長。”秘書點點頭:“哦,原來是‘回溯計劃’的指揮官。您找林部長是為了您畫在草稿紙上的那些......某種大型器械嗎?我想一定是的。”高衍文表示確定地嗯了一聲,垂眼看著攤在茶幾上的紙頭,把它們疊整齊,放在另一堆稿紙上頭。秘書沒聽見聲音,回過頭看他,高衍文正要把可可往嘴邊遞。這位年輕靦腆的研究員忽地抬起眼睛和秘書對視了一瞬,手指就僵硬起來,慌忙別開視線,局促不安地動了動膝蓋。秘書見他拘束,笑問:“高先生看起來很緊張?”高衍文環視這間大辦公室,手捧著杯子放在膝上,禮貌地隻坐了沙發的一半。他最後把目光轉向窗前的秘書,肯定地點了點頭:“嗯,有點。”“放輕鬆,這裏沒有您想的那麽可怕,至少比執行部好過一些。您跟‘回溯計劃’的指揮官打過交道,我敢說,林部長可比那位指揮官好說話多了。”“這樣嗎?”“當然,那位指揮官我是知道的,時間局裏都叫他‘鬼臉閻王’,他是個不好對付的角色。”秘書說完停頓一下,聳聳肩,“執行部的人都不好對付。”高衍文不知道怎麽接話,他咽了下喉嚨,把熱可可吞下去,另起話題:“林部長大概還要多久會來?”秘書側過身子看看桌上的時鍾,撐起眉毛不好意思地朝林城笑笑:“噢,抱歉,已經過去兩個小時了。我想他一定是被會議桌上的某個難纏的胖鬼給拖住了,我得去催催他。”門外傳來說話聲,一個男人情緒激烈地說:“用你的腦子他媽的好好想想,林儀風,究竟是因為什麽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麵!‘空中一號’都被條子進去檢查過了,更要命的是我們還兼顧著nhl-7355號飛行器的裝載工作,吊他老母,真夠要命。”辦公室的門被打開了,一雙裹著西褲的長腿走進來,手還按在門把上,就回過身子指著門外罵道:“閉嘴,你這個好吃懶做的玉米肥豬,就因為你們公司的配方泄密事件,火還燒到了我這裏來。你以為我沒進過局子坐在審訊室裏被一群人耍猴似的圍著看嗎?一個警察說‘你最好給我老實點’,另一個說‘不然我會踢爛你的屁股’。去他媽的,誰踢爛誰還不一定呢。”“那種子彈隻提供給一位客戶,那位客戶就是你們局裏的人,用的還是假名字。我他媽不知道那個混蛋是誰,但我敢說他一定得為這次事件負責。”西褲長腿站在門內,另一個男人沒有走進來,高衍文看不見對方的樣子。單憑聲音來判斷,那確實是一位“好吃懶做的玉米肥豬”。高衍文默默喝掉一口可可,放下杯子。門內的西裝男人拉著門把手,看著外麵冷笑了一聲,說:“他要負責跟我又有什麽關係呢?”說完他不等對方回罵,關上了辦公室的門。高衍文依稀能聽見外頭罵罵咧咧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之後就沿著牆邊漸漸遠去了。林儀風把手裏的文件夾扔在辦公桌上,拉開領帶讓自己喘氣,領帶鎖得太緊了。他煩躁地脫下外套甩到一邊,喝了口秘書遞過來的水,扭頭看到站起身的高衍文,問了旁邊的秘書一句。“你好。”林儀風伸出手,“剛才把你嚇到了吧?不要在意,那隻是特殊情況,會議桌上總是要有一番唇槍舌戰的。”“你好,我是高衍文。”林儀風抬手打斷高衍文正要進行的自我介紹,揮手讓秘書先出去,走到辦公桌前坐下,把散落的文件紙收拾起來。扭過桌上的時鍾對著自己後,林儀風比了個手勢,示意高衍文坐在他對麵。“林部長你好......”高衍文開口道。“啊,不用這麽拘謹。”林儀風再次抬起手阻止他說話,從剛才被他扔在桌上的文件夾裏抽出一張漂亮的信紙,“我知道你,因為你似乎拿著......某位指揮官親筆寫的引薦信。”他把引薦信轉給高衍文看,下方簽著季的名字,確實是親筆簽名沒錯。高衍文在那個名字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回溯計劃’的指揮官,他叫我來找您。”林儀風伸出一根手指,將引薦信重新塞回文件夾,推到一邊去,扣著雙手對高衍文說:“既然是他引薦的人,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人物,所以客套話就沒必要說了,需要我幫你什麽?”“......”高衍文和林儀風對視了幾秒,林儀風臉上的煩躁之情已經不知為何一掃而空了,“您都不問問我是什麽人嗎?”林儀風像是不理解,疑惑地蹙起眉,盯著高衍文看了會兒。半晌之後他確定對方沒有惡意,才笑著聳聳肩,說:“沒有必要,我不需要知道你是什麽人。而且引薦信上已經寫得很清楚了。"“哦,這樣嗎?”“就是這樣。”林儀風說,“所以你需要我幫你什麽忙?要求盡管提。”高衍文去把茶幾上整理好的稿紙取來,放在林儀風麵前。裝備部的部長麵對突然出現在眼前的一堆紙頭,顯得有些吃驚,他往後靠靠,攤開手:“不敢想象,你的要求竟然寫滿了這麽一大堆紙嗎?你還是我遇到的第一個呢。”“不是,部長,這些是計算稿紙。”高衍文解釋說,他把其中一張抽出來,遞給林儀風,“我正在做一個研究,關於‘分子粉碎係統’,基本的理論原理已經完成了,還需要後期的一些測試和技術支持。指揮官非常看好我的研究成果,他迫切地想看到分子粉碎係統問世,所以他讓我來找您,說您有辦法支持這項研究的進行。”“噢,一位地質科學院的研究員,探索出了一種前所未見的新技術......‘分子粉碎技術’?”林儀風說,他瀏覽紙上的內容,偶爾抬起眼睛看看高衍文,“這很難想象。”高衍文回答:“確實,這確實一下子不好接受,但這跟我是什麽科學院的研究員沒有關係。我能把地質勘探做得很好,但我同樣能開拓出另一個新領域,這並不矛盾,而是相輔相成。”林儀風放下手裏的紙,坐直身子,壓著手指看向對麵的年輕人他看起來是那麽年輕,眼睛裏充滿了那個年紀該有的堅定和鬥誌昂揚。高衍文收緊脖子,說完話後就緊閉嘴唇,一言不發。“你看起來很緊張?”林儀風問。高衍文的喉結肉眼可見地上下滾動,過了會兒才回答:“嗯,有點。還有點激動。”林儀風笑起來,他垂眼看著被壓在手指下方的紙,紙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算式和注解,旁邊還別出心裁地畫了象形圖,最頂上一行寫著“分子粉碎技術概念設想”。他挑起眉毛,額頭上露出不少皺紋。林儀風的鬢邊已經霜白了,銀絲在梳理整齊的頭發中清晰可見,但下巴刮得很幹淨。瘦削的鼻梁挺立在麵部中央,肩背筆直,讓他看起來年輕了不少。“這是個偉大的設想。”林儀風在長久的思考之後說,他的手在紙上抬起又放下,“但需要實驗證明。我想你應該準備了實驗對吧?不然我不能完全信任你。”“嗯,我準備充分。我已經把儀器暫存在了某間實驗室裏,你們的人讓我放在那裏的,”高衍文指了指外麵,“如果你現在就要看實驗,我們可以過去了。”林儀風朝高衍文露出笑意,他臉上的皺紋似乎也在此時被淡化了:“雖然我很想立刻就同意你的請求,但出於謹慎,我還是跟你一同去看看吧。”他說完站起身,撈起丟在一邊的外套穿上,抬手朝高衍文示意,然後率先走向辦公室的門。他從不拖泥帶水,連高衍文都驚異於這位部長的動作迅速和幹脆果決。高衍文看了眼窗外的飛雪,雪已經埋沒了樓房外凸的棱柱,對麵一幢矮樓上紅色的“c”字被結冰的積雪吞噬了一半,露出下半部分,像隻血鉤子。第202章 溪亭日暮李重岩終於走進了李惠利醫院的35層,這一層通常隻為他一個人開放,但都到他這個年紀了,李重岩來這裏的次數屈指可數。跟著他一起走進去的還有酒泉來的醫生,此時正在抱怨天冷。“沒想到北京比酒泉還要糟糕。”醫生說,他鼻頭凍得通紅,長時間待在飛機上讓他看起來又累又虛。醫生咳嗽了兩聲,呼出兩口冷氣,戴著羊皮手套的手不自覺地在身前搓了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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