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隻是基地上的人們看不到。天上的雲層是風暴的餘燼,海上的濃霧裏懸浮著渾濁的火山灰。太陽每天都在起落,隻不過人們的眼睛總是被煙塵遮擋。肖卓銘和其他的醫官一個一個給執行員注射抗凍劑,並給他們做好記錄。有個執行員坐下來之後對她說:“你聽說了潛艇的事嗎?醫官。”“當然,我一早就知道了,這是不得了的大新聞。”肖卓銘回答,她戴著口罩,換上一支新的針管,“現在整個基地都在傳這個新聞。”“噢,那確實。”執行員說,他把衣領解開,露出脖子,好讓肖卓銘找到下針的地方,“醫官見過潛艇上那個人嗎?戴著執行部高官的帽子,不過看樣子已經是過時的了。”肖卓銘把針管刺進皮膚,神態自若地將藥劑推下去,說:“沒見過,真不幸。但是我馬上就能見到他了,因為指揮官剛才下了命令,要讓我們八點整準時給他進行全身體檢。”“我敢說那一定是個傳奇人物,畢竟這太離譜了。不過等會兒你就會發現更離譜的事情。”“什麽事情?”針管拔出來了,執行員用棉花按住針眼,拉起衣領和外套,說:“你會發現那個人跟我們的指揮官長得太像了。真的,他們太像了,氣質也很像。等你親眼見過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在胡謅了。”肖卓銘笑了笑,由於有口罩遮擋,笑意並不明顯,隻是眼睛彎了彎:“那聽起來確實太離譜了,我能預感到,八點鍾的時候你一定會趴在體檢室外麵的玻璃牆上往裏偷看。”執行員聞言輕輕地笑出聲,站起身讓下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扣好衣領後塞上領巾:“醫官你猜錯了,八點鍾的時候我要在哨台盯著望遠鏡,我可不想因為擅自離崗而被指揮官關禁閉。”他們都笑笑,沒有繼續說下去。肖卓銘繼續低著頭按住下一個執行員的肩膀,讓他把頭側過去一些。牆上的時鍾亮著,距離八點鍾還有半小時,體檢室裏已經有人在準備儀器。季和嶽上校一同走下樓梯,他依舊穿著黑色的大衣,排扣整齊地羅列於他的胸前。隻有他自己知道這件衣服裏麵縫著的編號其實是符衷的,不過肩上胸前那些閃耀的徽章仍能讓過路的執行員們都停步、立正、行禮,季同樣抬手示意。“坐標儀上來了消息,警告我們如果再不開放監控係統,就切斷我們的燃料供應。”嶽上校把平板遞給季,“時限是在八點整。”季低頭看了一眼,點點頭:“嗯,那就踩著八點整的腳後跟開放監控係統。我會親自給坐標儀打報告的,我知道該說些什麽。”“長官,恕我直言。”“嗯,你說。”“這樣真的不會被法庭找上嗎?基地裏這麽多人,萬一哪個不聰明的人做了不體麵的事,第一個遭殃的就是我們。”嶽上校憂心忡忡地比劃著手勢,他洪亮的嗓門在此時毫無了用處。季在哨台後麵的封鎖門前停下腳步,他站在傾斜的玻璃舷窗旁往外看,帽簷壓在他眉毛上方,灰羊絨圍巾凸顯了他的下顎線條:“你害怕上法庭?”嶽上校拉緊製服下擺,說:“難道您不怕嗎?上了法庭沒一個好結果,總能有理由讓人蹲牢房的。”“既然他總能有理由,又為什麽偏偏一定要是這一個呢?你好好想想,嶽上校。”季說,他確認哨台的執行員在崗後離開了封鎖門,“希望你不要做那個不聰明的人。”季扶著欄杆往下走,上來的執行員側身給他讓路並敬禮。嶽上校站在上麵好一會兒才下去,他的臉色有些陰鬱,嘴角鼓起的肌肉讓他看起來並不平靜,甚至有些不服和憤怒。“好些了嗎?林專家。”季走進林城的工作間,裏麵站著三三兩兩的執行員正在對著一截燒斷的電線評頭論足。林城見季走進來,剛想起身行禮,卻被季阻止了。“早上醫生剛來給我檢查過,我好點了。醫生跟我說檢查結果比之前好轉了不少,這是個好兆頭。”林城說著便笑起來,扶正頭上的帽子,“我想我一定會慢慢好起來的。”“噢,我剛接到醫生遞交上來的檢查報告,確實比之前好多了。別擔心,林專家,你是被上帝垂憐的人。”林城笑了笑,看到季身後的嶽上校,抬手行了個禮,然後把目光轉向別處。季低頭看看林城的工作台,指指旁邊一個黑色的小匣子:“有什麽新發現嗎?”“暫時還沒有,”林城如實回答,“也許我需要到潛艇上去看看,說不定信號傳導和放大裝置在潛艇上。我的直覺告訴我那不會是個小東西,很可能是個龐然大物。”季點點頭:“我會安排的,之後有的是機會。不過你要注意身體,如果吃不消就不要強撐著。醫生們會想辦法的,相信他們。現在我想請你幫個忙,林專家,請允許我這麽做。”“當然,首長,您盡管吩咐。”季看了眼時鍾,說:“八點鍾的時候去把全部監控係統開放,並打一個合理的書麵報告個坐標儀。你知道要在報告上寫什麽的。八點鍾,一定要分秒不差。”林城答應了,因為這不是一件很難辦的事。季離開林城的工作室之後回頭吩咐嶽上校:“去安排一個會議,所有台長必須與會,三階以上官職人員必須與會,時間定在上午九點。”八點整的時候,季宋臨被送進隧道艙,肖卓銘和朱在獲得權限允許之後開啟了所有儀器。屏幕上跳出麵部識別影像,肖卓銘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低頭在紙上記下數據,輕聲說:“長得確實很像指揮官,太像了。”朱站在一旁聽到她的話,沒說什麽,抬手把一張屏幕拉下來:“有些事情就是這麽離譜,現在你親眼所見了,你得承認這是真的。”“自從上了‘回溯計劃’的坐標儀,我遇到的離譜事兒還少嗎?不少了。啥東西都能給我整碰上,回去之後,我又有好多故事可以講了。這都是些好故事。”朱歪了下腦袋,他的頭發盤起來之後塞進防護服的帽子裏,鼻梁上架著防護目鏡:“等我有孩子了就講給他聽。”“你不是不打算結婚,打算光棍一輩子嗎?”肖卓銘說,她撐在隧道艙上,扭頭朝站在外麵的季比劃一個手勢,表示她即將進入下一步檢查。“誰跟你說的?”朱停下手指,回頭看著肖卓銘把一個開關打開,“我跟你說過這種話嗎?”“當然不是你,朱醫生,咱倆見麵隻有鬥毆的分,你哪來那閑工夫講你那美好的未來生活。”肖卓銘等著電壓表上升,“從別人嘴巴裏聽來的,至於是誰並不重要。”朱咬了咬嘴唇,回過頭繼續自己的工作,轉過眼梢就看到外麵站著道恩金色頭發的林奈道恩醫生。道恩站在季身後,兜著雙手,看著朱抬頭一項一項報告著電腦上的數據。半小時後,朱拿著報告單從裏麵出來,他把帽子和目鏡摘掉了,身上還掛著防護服。季正坐在外麵的椅子裏接聽來自坐標儀的通話,伸手接過報告單,在膝蓋上攤開來。“俘虜都要做全身體檢,這是執行部的規定,我必須得履行。”季在結束通話後對站在兩個執行員中間的季宋臨說,“所以請你諒解。”季宋臨沒回答,他離開體檢室前穿上了橘色禁閉服,雖然有些狼狽,甚至手上還銬著銀手鐲,但並沒有讓他的氣勢減弱半分。他很懂得規矩,手腳都擺得嚴整,連脊背都不曾彎下一分。肖卓銘彎腰在給季分析報告單上的項目欄,翻到中間一張照片時,她把紙抽出來:“這是俘虜身上掃描到的紋身,圖案很清晰,紋身沒有受到破壞。”季把兩張紙放在一起,看下方的注釋。肖卓銘抽出水筆點在其中一張上說:“這一處在右上臂,看樣子是張鬼臉圖。我總覺得在哪裏見過,我想指揮官您也一樣。”“這張是雄鷹巨樹,與執行部的徽章相同,連鷹翅膀的羽毛都一根不少。”肖卓銘繼續說下去,“紋身的位置在下腹部,一直延伸到......生/殖/器/官上部。”“噢。”季在肖卓銘說完後挑起長眉,眉尾下壓,像飛燕,“這真是個讓人不好意思說出口的地方。難為你了,肖醫生。”“無妨。”季把印著紋身圖案的紙放下,疊起雙手,靠在椅背上對季宋臨說:“體檢結果顯示你很健康,除了有些小毛病,其他再好不過了。令人難以置信,一個獨自生活在這裏這麽多年的人,居然會這麽健康。你身上也很幹淨,沒有病菌,就像天天在仔細地打理自己。不得不承認,你確實過著不錯的日子。”“是的,指揮官,我每天都認真地打理著自己的生活。我按時洗漱,修理自己的頭發和胡須,如果有必要,我會噴上一點淡香水。就算孤獨,也得要活得幹淨而雅致。”季微微地笑,他疊著腿,長衣從椅子邊緣掛下去,鋥亮結實的靴口緊緊綁著皮扣。季垂下眼睛,撩起膝上兩張紙,問:“這兩個紋身是怎麽回事?說說看。”“鬼臉是我的代號,鬼臉閻王。”季宋臨回答,“雄鷹巨樹是我的家徽,把家徽紋在身上,沒什麽不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