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希望都寄托在你們這代人身上。我們終將老去,而你們正當年輕。”季沒有回答。半晌之後,季宋臨點點頭:“明天我會給你們帶路的。”“你最好老實點。如果最後我發現這是個烏龍,你將會被投進反應堆裏當燃料。”“就算我是你的親生父親?”“當然,說謊的人、陷害我的人,全都罪無可赦。不要說我鐵石心腸,我生來就這樣,我的身軀生來鐵石結構。”季宋臨抬了抬眉毛,仰起下巴,歎息了一聲,說:“好吧,你真是硬心腸。另外,我想問問你,你們當中應該沒有人去碰過下麵的海水吧?”季皺眉:“怎麽了嗎?”“別去碰海水,這是我給你們的忠告,也別試圖用這些海水來淡化。如果不慎進入人體,那這個人就完蛋了。”“你確定你不是在危言聳聽?我的專家給海水做過分析,成分沒什麽特別的,也沒有有毒物質。”“海水被汙染了。”季宋臨說,“被血汙染了,整片海域都是一個血池子。”“那你為什麽整天待在水下?”“那是迫不得已的事。隻要不進入人體就沒有關係。”季在對講機中叫來外麵的守衛,季宋臨臨行前問了季最後一個問題:“你的腿怎麽了?”手指掂著葡萄送到了嘴邊,季聽見季宋臨的話後頓住了手,然後又若無其事地把葡萄含在嘴裏,冷笑了一聲:“被你埋在地下的炸彈炸斷的。”季宋臨被押走了,季站在桌前,手指蘸著一滴水在桌上研磨。他忽然想起朱的話“如果他真的是季宋臨,是你的父親,那他為什麽對你受傷潰爛的雙腿視而不見?”。這樣想著,右腿又開始疼痛起來了。他揉了揉發酸的眼睛,離開辦公室,來到一間空房間,這間屋子名義上是分給符衷的,裏麵放著他的私人物品。季從裏麵鎖上門,從櫃子裏抽出符衷的日誌本,坐在桌前翻看起來。雖然他知道裏麵不會寫什麽情情愛愛,但他能透過字跡讓自己的相思得到減輕。那些相思,像荒草瘋長,萋萋滿了古道。他沒回自己的休息室,等房間稍微熱起來之後,他脫掉身上的外套準備睡覺。將大衣掛上桁架時,他忽然想起了什麽,拉開衣櫃門,從裏麵取出另一件留著海鹽香氣的外套。符衷所有的製服都整齊地疊放在衣櫃裏,內襯的標簽上縫著他的檔案編號一長串數字和字母的組合。季坐在床邊,把自己外套上的肩章、胸章小心地取下來,再一樣一樣和符衷的對換。他就像在完成一件隱秘的不可告人的偉任,帶著一種喜悅又心酸的情緒,周身被香氣所縈繞。兩個人等級不一樣,徽章標識也不一樣。好在衣服的形製相同,隻要把章換好了,除了裏頭的標簽,其餘看不出不同。做完所有之後,他把原來自己的那件外套掛進衣櫃裏,衣服上的級別標識已經全部換成了符衷的。季關上燈,屋子裏陷入冷清的孤寂中,他把衣服抱在懷裏,拉上棉被,然後把臉埋進屬於符衷的衣服裏。讓那股熟悉的海鹽香味包裹住自己,就像置身於愛人的懷抱中。香氣在呼吸中越來越濃烈,強烈的芬芳伴隨著強烈的思念,幕天席地而來。季在這樣的幻想中睡去,夢中有人在舉辦婚禮,有人在彈鋼琴,溫暖如風,柔如彩虹。2-518號休息艙中,林城已經咳嗽了整整兩個小時。他在睡前按照醫生的指示服用了藥品,但昏睡了沒多久之後就劇烈的咳嗽起來,斷斷續續,卻再也睡不著了。他是特聘專家又是台長,生病之後就被分配到單獨的休息艙內,隻有一張床和一張書桌,另外有一個幹淨的小洗手間。此時桌上擺滿了藥品,角落裏攤著行軍日誌本,筆甚至沒有上蓋。林城翻起身子伏在床沿咳嗽,蓬鬆的被子下露出他一截瘦削的手臂,還有嶙峋的肩膀,隨著咳嗽而不斷顫抖,整個人都呈現病態的羸弱和灰敗感。他捂住胸口,瘧疾發作之後忽冷忽熱,他抱緊身體,不斷地打著寒戰,發出呼呼的喘氣聲。電子時鍾在牆壁上默默地跳動,紅色的數字刻板地變化著,並不為了林城日益加重的病情而停留。桌上的鍾表滴滴答答,林城抬起頭看看,已經將近淩晨三點了,眼睛幹澀又酸脹。他在被子下呼吸著冰冷的空氣,盡管暖氣係統分外照顧這裏,但他仍感覺透骨的寒冷正在磨蝕自己的五髒六腑。林城咳嗽著坐起身子,伸手拉過旁邊的大衣披上,倒了幾顆藥在手裏,就著溫水吞下去了。他沒有開燈,晦暗的房間裏偶爾會透進來探照燈的光暈,一會兒之後就挪走了。吃了藥之後才感覺安心些,他在床沿枯坐了一會兒,想閉上眼睛,明明大腦和身體已經疲憊至極了,但總也睡不著。他縮起腿,捂著嘴猛地咳了兩聲,卻發現手心全是咳出來的血。這時忽然響起輕輕的敲門聲,像是在試探,然後有人在門外問他:“長官,您還好嗎?您已經咳嗽了一晚上了,需要幫助嗎?”是中士的聲音,林城半天之後才辨認出來,他的思維已經由於生病受到了影響。中士就住在隔壁的房間裏。林城很快洗去手上的血,強撐著嗓子答應了中士一聲,然後坐下來給自己綁鞋帶。中士在門口等候了一會兒,走廊裏亮著疏落幾盞燈。一會兒之後房門打開了,林城正把大衣裹好,領子裏塞著圍巾保暖。他因為營養不良而消瘦凹陷的臉頰被圍巾托舉著,像一張麵具。“長官。”中士叫了一聲,把槍掛到背後去,伸手扶住林城的手臂,“您看起來太糟糕了,我在隔壁聽您咳嗽了幾個小時,這樣下去您會垮掉的。”林城擺了擺手,呼出一口氣,冒著白霧。他關上身後的門,搭著中士的手腕,沿著走廊慢慢地往外走:“中士,帶我去9號監護室,我想去看看我的一個朋友。”“要把醫生叫來給您檢查身體嗎?醫療隊裏有人值夜班,他們肯定會幫您診療的。”“不,不用了,睡前才讓醫生來看過,我吃藥就好了。”林城出示了證件,守衛幫他打開了9號監護室的門,裏麵的燈光自動亮起來。監護室中央的圓台上架著冷凍艙,此時正在工作。林城在中士的攙扶下才能走上台階,在冷凍艙旁邊坐下來。他攏好大衣蓋住膝蓋,側身靠在冷凍艙的艙壁上,手搭著玻璃往裏看。魏山華躺在艙中,雙目闔閉,臉上有結痂的傷口。冷凍艙裏的時間是不流動的,魏山華看起來隻是睡著了。中士問:“這是您的朋友嗎?”“是的,我的朋友,我們關係匪淺。”林城回答,“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他,可他再也沒睜開過眼睛。他看起來......就像死了一樣。”林城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飄落在地上。中士想說些什麽,但終究沒有說出口。林城放下手,拉開大衣的紐扣,從懷裏取出日誌本,攤開來,翻到沒有寫完的那一頁。中士守在林城旁邊,沉默地看著他捏著一支很新的鋼筆在紙上寫字。鋼筆筆尖刻著小王子和狐狸,他們依偎在一起。林城斜靠著冷凍艙,通常寫幾行就不得不停筆咳嗽,但他的臉頰稍有了些血色。基地裏人聲消沉,奄奄黃昏後,寂寂人定初。中士看著林城在腦後紮起的頭發,像隻雛鳥似的藏在圍巾的褶皺裏,疏落的燈光照亮了地板,也照亮了異常蒼白的他。海鳥夜不歸宿,在基地的上空和欄杆上啼鳴,聲音像在招魂,一聲比一聲淒涼。作者有話說:後天休息,不更。第186章 薜荔斜牆肖卓銘在起床號響起之前就走出了休息室的房門,事實上,她的房間裏一晚上都亮著昏昏的燈光,以便隨時能從床榻上下來去搶救病人。肖卓銘穿好棉襖去洗漱,再把桌子上疊了一層又一層的畫著人體肌肉和骨骼的紙頭整好,塞進文件夾和背包裏,出門時回頭看了眼時鍾,然後順手取下掛在牆上的白褂子。路過的執行員朝她打招呼,天剛蒙蒙亮,寒風勢頭稍小,海浪經過了躁動的一夜,此時像個疲憊的酒鬼,躺在冰層下發出呼嚕的鼾聲。走廊的弧形舷窗上全是冰晶,肖卓銘抬手抹掉那些霧潞,硬結的冰塊嘩啦啦地掉下來,在她的靴子上砸得粉碎。她趴在玻璃上往外看看,海鳥撲棱著翅膀從這頭飛到那頭,飄揚的旗幟發出呼卷的聲響。下一截樓梯就是生物台的實驗室,旁邊的標本儲藏室鎖著金屬門。肖卓銘背著包走進實驗室的門,看到楊奇華正在給針管灌藥:“噢,老師,能這麽早就看到你在工作,真是令人振奮。”楊奇華看了眼實驗室牆壁上顯示的時間,說:“沒想到我昨晚隻睡了四個小時,比平時又少了一些。你呢?你也起得這麽早,是要去檢查傷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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