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符陽夏。”季放下手裏的碟盤,視線落在旁邊一碗晃晃蕩蕩的酸模湯中去,“我原本以為你們不會認識的,至少這個名字不會從你嘴裏說出來。但現在真令我吃驚。”季宋臨像是急於證明自己似的,不假思索地接下去:“他是符衷的爸爸。符衷,那個現在正在我的海底基地裏等待命運的執行員。在我看到他胸牌上刻的那個名字時,我就知道我得救了。”“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你一直在等著他來嗎?等著符衷來救你?荒唐透頂,你們都未曾見過一麵。不要滿嘴跑火車,也不要試圖和我的執行員扯上什麽關係,我最討厭這種人,無論是誰。”“不,不,兒子......指揮官,我見過他,在他還小的時候。”季宋臨的情緒忽然激動起來,但他仍極為克製地搖著頭,幾次想從椅子上站起來,“我見過他不止一次,我知道他的父母是誰,知道他何時出生,何時上學。我甚至親自參加了符陽夏的婚禮,那是在1996年的秋天。那時候你也還小,一切都還沒發生,一切都還有挽回的機會。”季沒有說話,他用絹布擦拭著手裏的槍,然後旋上消音器。季宋臨撐著扶手,在季的沉默中繼續說下去:“你們曾經也見過,在早些年的時候,還記得嗎?我曾帶著你去拜訪過符家,你曾和符衷一起坐在別墅的池塘邊上賞花觀魚。在你們的童年裏,都有過彼此的身影。你記起來了嗎?指揮官,我說的難道還不夠證明我自己嗎?”窗外忽然有探照燈劃過,結滿霜花的玻璃在幾秒鍾內散發出奪目的光芒,馬上又熄滅下去。濤聲掙脫沉甸甸的海水,從冰層的縫隙中湧出,有大魚從冰下遊過,倏爾又鑽進了更深的黑暗中。季也像那條有著紫黑色鱗片和箭一般的長喙的大魚一樣,在季宋臨幾乎是全新的話語裏陷入一種茫然的黑暗中。他擦拭槍柄的手指幾乎緊繃到發白,思維跟隨著季宋臨的話回到青年、少年、童年,在他近二十年來不曾回憶過的領地裏,他已經記不清那些年月的樣子,也無法在其中找到符衷的影子。“你說的事情都太久遠了,我現在已經記不清十歲以前的事情,時間已經把一切都衝刷幹淨了。”季把槍放在一旁,撐著手,嗅聞漂浮在肩頭的橘子清香。季宋臨似乎有點泄氣,他頹然的揉揉眉心,闔上的眼瞼顯露出一種疲態。半晌之後他問道:“那你還記得一些什麽呢?你的記憶在什麽地方是最深刻的呢?”“在你離開之後,每一天我都認真地活著。”季回答,他現在雖有戒備,但已經在漸漸相信季宋臨,“大學應該是我最難忘的日子......有些人、有些事,真的很難忘掉。”“有什麽人在深刻地影響你嗎?”季的目光從窗邊轉到季宋臨身上,發現對方也在看自己。他忽然有些心虛,把符衷的名字說出來並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但同時他又是如此渴望把那個名字說出來,然後告訴全世界關於他們的神往、靈感、生命和愛情,而那必將會比“回溯計劃”更激動人心,更令人充滿希望。最後季仍沒有袒露自己的心跡,他甚至沒有露出一絲一毫會讓人抓到把柄的情緒,微笑著把話題引到季宋臨身上去:“還是說說你吧,說說看,你在等誰來救你?”“好吧,說說我自己,畢竟我現在是被威脅的那一個。”季宋臨無奈又挫敗地攤攤手,手指按在嘴唇上,“我之前說我在等一些人......其實並不準確,我從始至終等的就隻有一個人。”“能讓你守在這顆空曠的星球上忍受孤獨時還在不停等待的人,必定非同凡響。你是在等媽媽來嗎?”季宋臨似乎有些驚奇,放下手指,問:“為什麽這麽說?”“因為你們是夫妻,你們相愛。丈夫失蹤了,妻子不應該心急如焚地去尋找嗎?而落難的人最期待的不正是愛人有一天能來拯救自己嗎?這是人之常情。”季宋臨忽然笑了,季沒理他,攏著外套在桌前坐下,把盛著酸模湯的盤子挪過來,攪了攪,湯的表麵很快浮起一層泡沫。他舀起一勺送進嘴裏,湯很清淡,有點薄薄的苦澀,已經微涼了。等季把第一口湯咽下去,苦澀的味道在喉嚨越來越熱烈,脹痛的酸澀感充滿了整顆心髒。季宋臨的笑意淺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愧疚和惆悵:“但很不幸,我得承認我不是在等你媽媽。”勺子停頓了一瞬,季撩起眼皮看了季宋臨一眼,棱角分明的下顎動了動,然後低頭舀起下一勺湯:“那我也得承認媽媽好像也並沒有多麽著急著要把你找回來。至少我沒感覺到。”“好吧,我就猜到了會是這樣,她就這個樣子。”季宋臨壓了下眉毛,斷開的眉尾隨之牽動起來,“我等的人就是符陽夏,但他一直沒有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的希望一點一點破滅,等待的欲望也被消磨殆盡。我明白,萬事得靠自己,我得想辦法自救。但就在我對一切都不再有信心的時候,上帝把符家的後代送到了我麵前。”“所以你想怎麽樣?你想以此為要挾把符陽夏引出來嗎?符衷是符家的獨子,世係的末代,世界希望的中心,你可真會打算盤。”“我沒那麽壞。”“但我必須得做最壞的打算。”季用融化的奶油和熱黃油漿液裹住灰綠色的魚子,放了些洋蔥泥上去,“你跟符陽夏究竟有些什麽過節?深仇大恨,非要不死不休?”季宋臨沒有像之前一樣很快地回答,自從他們開始談論起符陽夏之後,季宋臨每說一句話都仿佛經過千萬遍考量般精細而謹慎,這次也不例外。他的情緒早在幾分鍾前就平靜下來,靠著椅背,自然地疊起雙腿,然後把手扣在一起,撥弄小指指根。外麵海潮的竊竊私語忽然變成了喧嘩,仿佛被壓迫的人群正在起義,而風雪正無情地鞭撻著荒蕪的原野。季若無其事地低頭吃著裹著熱黃油的魚子,另外又就著一碟索然無味的菊苣沙拉填飽自己已經餓到燒心的胃。季宋臨看著他吃飯,歎了口氣,說:“仇恨隻在我跟他的感情中占很小的一部分,我與他是世交,幾十年糾纏不休,可能還要糾纏一輩子。直到我們當中誰死了,就結束了。”他似乎已經把結局看得很透徹,也許當季宋臨在海底潛航時、在望遠鏡中看到銀河另一頭的星空時、在梵天睡去醒來的床邊時,他就已經推演除了自己的命運和結局。“那還是不死不休。”季說,他看著碟子裏的菊苣沙拉少了一半,細碎的香蔥沫被他撥弄到一邊,“但我希望你最好不要對他怎麽樣,這是我好心地在提醒你。他是符衷的父親。”季宋臨點點頭,像是認可,又像是否決。最後他小心翼翼地詢問:“你這些年見過符陽夏嗎?如果我記的沒錯,他應該是個軍官,畢竟符家是軍將世家。他還好嗎?這些年來。”“......他很好。我隻見過他幾次,所以你不要寄希望於我身上。符陽夏現在是軍委副主席,在2018年被選上的,現在仍在任職。如果幸運的話,他也許會連任也說不定。”“原來他都已經坐上軍委副主席的位置了,時間真快啊,仿佛我隻做了一個夢醒來,老朋友們就大變樣了。”季宋臨的語調忽然輕鬆了一些,似乎聽聞了什麽喜事,“他也終於實現了他年輕時的夢想,兌現了他的諾言。原本我以為,十幾歲的人說出的話不算話,可我現在發現我簡直大錯特錯了。”“十幾歲?”“啊,是的,在我們都隻有十幾歲的年紀的時候,大概是十八,或者十九。他是一切的開始。”季停下攪拌酸模湯的勺子,盡管湯已經涼透了,幾乎要泛起冰碴子。他把嘴裏的菊苣磨碎之後咽下去,扯過巾帕揩了揩嘴唇。上抬的眼簾讓他的眼睛輪廓曲度分明,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他不太明白季宋臨這句話的意思,季宋臨沒有把話都講清楚,藏山不露水,似乎在隱瞞一些事情,又或者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季沒有追問下去,他把盤碟推進回收通道,留了一盤麝香葡萄和哈密瓜。辦公室裏的橘子香味仍沒有散去,它被冰冷的空氣浸泡過後也變得異常凜冽起來。“為什麽總是說符陽夏的事情?你甚至都不問問媽媽,好像符陽夏比你自己的家人更重要似的。你真是令人難以理解,我萬萬沒想到我們在這裏浪費了將近半小時,居然是在講一個陌生的男人的無關緊要的事情。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季有些躁氣,肚子裏窩著一團火,順手扯過旁邊的碟盤,“告訴我,這隻狐狸代表什麽?”“狐魃門下。”“詳細說說看。”“是黑幫組織,下麵有六個門,每個門都有自己唯一的徽章標識。狐魃門下就是這隻笑麵狐狸,它看起來漂亮極了。”“哦,黑幫,瞧瞧我又聽到了什麽不得了的詞語。”季扣起手指,正好露出他無名指上閃閃發亮的戒指,“繼續說下去,除了狐魃門下,其他五個門呢?”季宋臨沒有回避這個問題,他斟酌了一會兒回答:“魚龍門下、騰蛇門下、鹿狼門下、鯤鵬門下。”“還有一個呢?說下去,我幫你數著呢。”季轉了下鋼筆,他在白紙上記錄下談話內容,“現在才說了五個,還差一個。”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應,季寫完最後一個字後抬起眼睛看對麵的季宋臨,視線越過眼鏡框,季宋臨的麵容融化進光暈裏,顯得有些模糊。季把眼鏡推上去一些,露出他挺直突出的鼻梁。季宋臨依舊風度地疊著雙腿,大衣從他兩邊墜下去,打著流暢而漂亮的褶皺,腰間的皮帶也因此顯露出一位老人鋒芒盡斂的氣質。肩膀打開著,季宋臨的身姿容易讓人想起旗幟,筆直有力的肩頸讓他仿佛挑著大漠孤煙和鐵馬冰河。此時他的目光越過季落在他身後,落在鑲嵌於壁板的一塊巨大的雄鷹巨樹徽章上。鷹的翅膀向上提起,翅羽茂密、強健而鋒利,每一根紋路都逼真至極。季宋臨的雙眼裏倒映著雄鷹,緬懷的情緒讓他看起來悠遠,眼下三枚清淡的小痣卻像眼淚即將滴落。“還有就是我自己。”季宋臨說,他的目光從徽章移到季臉上,唇角上挑著,憂鬱的腔調與笑意相得益彰,“鷲鷹門下。”“你自己?”“是的,是我自己,季家歸屬於鷲鷹門下。我今天終於可以把這個秘密告訴你了,我親愛的兒子,你是季家的後代,未來的季家家主,甚至是鷲鷹門主。”季捏著鋼筆,保持寫字的姿勢與季宋臨對視,這似乎是他們見麵之後第一次真正的對視。季宋臨的話在季的腦中滾了一圈,像顆珍珠,落於玉盤之上。海潮低矮下去了,醞釀著下一次愈加悲憤的怒吼,仿佛什麽獵狗在森林中狺狺狂吠。雪山的冰川垮塌下來,冰架開裂,傾斜著砸進海水裏,激起衝天浪花和巨響。“你和媽媽究竟有多少事情瞞著我?如果不是因為一些機緣巧合的事情,我恐怕到死也不知道我的媽媽白逐女士居然也是在黑道中舉足輕重的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