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宋臨把視線挪向一邊,撐起眉毛,讓他額頭上的皺紋顯露出來。季從他的表情中知道了答案,點點頭:“那他真是不聰明。”他們對峙了一會兒,季宋臨開口問道:“所以現在我是一個失蹤十年的父親的身份在跟你對話嗎?”“噢,那這個很難說。”季說,他眨了眨眼睛平複情緒,臉上不悲不喜,“我是有個父親失蹤了十年,我來這裏也是想找到他。但我沒有想過會是以這種方式見麵了,這與我想的不同。”“你原本期待著能在一場驚天動地的浩劫中看到我像天神一般降臨?”季宋臨頂著自己的手指,“卻沒想到我們會以這種......平淡的枯燥無味的方式見麵?”“是的,我原本以為你會在生死關頭及時出現,救我們於水火,像個踏火而來的英雄,光芒萬丈。這是我所期待的場麵,就像任何電影中所呈現的一樣,我希望會看到那樣的畫麵。”季宋臨抿緊嘴唇,最後他用一種歉疚和失望的眼神表達出內心的想法:“可是我注定不是個英雄,至少我沒有成為我兒子眼中的英雄。”“不必。”季打斷他,他不願意再繼續這個話題,“說說你自己吧,為什麽星河識別不出你的身份?難道你也是頂著一張假臉?”“他們刪掉了我的個人信息。”“‘他們’是誰?”季宋臨聳聳肩,站在季麵前,回答:“當時跟我一起來的人。”“具體的。別等著我一句一句問,你應該知道回答問題的規矩。”“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季宋臨說,“這是我的一些私事,我會慢慢解決的。有人不想讓我活著回去,我想他們一定會刻意抹去我的痕跡,讓我從此消失在世界上。”“你得罪了多少人?還有,你為什麽一直待在這裏不回去?你在這裏幹什麽?”“不一定是得罪過的人才會想讓我死,你得知道,在巨大的利益麵前,再好的兄弟也會反目成仇。他們陷害了我,堵死了所有返回通道,我當然隻能被困在這裏了。我一直在尋找回家的辦法,我計算星星的軌道,計算時間,計算宇宙中各種射線的性質和能量,我就是為了給自己打通一條回家的路。”季垂下眼睛,手指按在冰涼的桌麵上。遼闊的、茫無際涯的大海臥在峭壁下很深的地方,在黑暗中透露出朦朦朧朧如薄霧般慘白的顏色,沉穩、雄厚的濤聲顯示出海洋沉甸甸的分量。風雪無一不消失在包圍著它們的一望無際的冰凍荒原上,發出黑暗盲目的喧聲。氣溫正在降低,房間裏越來越冷,窗戶上掛滿了霜露。“那看來你並沒有把這條路打通,”季歪了下腦袋,“而是很幸運地等到了我們?你希望我們現在就把你送回去嗎?返回通道隨時為你敞開,迎接你的將會是新鮮、美好的現實世界。”季宋臨搖頭,他否決季的話:“不,你不會這麽做的,你需要我的幫助。就算返回通道敞開著,我也不會回去。因為我還有沒做完的事情,我得把一些東西了結掉。”“什麽東西?說具體一點,不要模棱兩可。”“一些說不清楚的東西。”季宋臨說,“不過我覺得你們應該見過它。我追逐它很久了,從大陸到海洋,從南極到北極,我去過這顆星球的任何一個角落。”“嗯,你去過任何一個角落。”季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含在嘴裏,掂在舌尖,像是要從中品嚐出一點不尋常來,“那當你駕駛潛艇向我們駛來時,有沒有注意到潛艇後方有什麽異常?”季宋臨按著自己的小指指根,思考了一會兒回答:“你是指哪方麵的異常?潛艇後部的艙室都運轉正常,螺旋槳沒有損壞,我們前進得非常平穩而順利。”“我的望員說他在你潛艇後方的海麵上發現了兩團火,像是什麽東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的基地,然後轉瞬即逝了。我敢保證他沒有看花眼,所以對此我希望你能合理地解釋一下。”鐐銬相撞發出微弱但不容忽視的響聲,季宋臨想活動雙手,但不得不受到限製。他的眼神由鎮靜轉變為詫異,這還是他登上基地以來第一次出現的表情:“你看到它了?”季雙手撐在桌上,背後的壁板空出來一塊,鑲著巨大的執行部的雄鷹巨樹徽章,旁邊豎插著黑鷹旗。他的帽子端正地放在右手邊,銀色的簷花簇擁著帽牆正中一隻振翅的銀質雄鷹。“我見過它三次。第一次在森林裏,第二次在雪山頂上,第三次在幻覺中。”季說,他簡短地敘述,總是帶有軍官所追求的極簡和乏味,“它沒有對我們造成傷害,甚至還救過我們。燃燒的雙眼、龐大的身軀、雲霧一般沒有定型,能在雲層中騰飛,我們叫它龍王。”季宋臨整理了一下外套的紐扣,雖然紐扣一顆也沒有散。他緊繃的嘴唇忽然放鬆了,眼裏的詫異像露水般蒸發,仿佛從未出現過:“那很好,好極了。”“你的表情可不是像你說的這麽回事,你現在笑得別提有多僵硬了。”季向前探過身子,鼻梁上的眼鏡讓他看起來鋒芒更甚,“說說看,它是怎麽回事。”“它就是我一直在追逐的東西。我不知道它是什麽,它是那麽的神秘、可怕,而又無處不在。它似乎執掌著這裏時間的變化,我想這一點一應該早就料到了。”“你追上它了嗎?”“沒有。”“你要殺死它嗎?”“可能。”季宋臨停頓一秒,又接下去說,“但不一定。這裏頭的關係很複雜。”季輕輕嗯了一聲,他沒有繼續追問,說起另外的事:“你知道我們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麽嗎?”季宋臨沒回答,季看了看他的眼睛,從辦公桌的抽屜裏取出密封好的牛皮紙袋,露出上方的聯合國標誌:“‘回溯計劃’,來這裏尋找空洞產生的原因,理論基礎是蝴蝶效應。”季笑了一下,手放在身前,細長漂亮而勁道的手指上,套著一枚戒指。他摩挲了一下戒指,說:“那剛好,我們的目標也是龍王,如果是它造成了空洞的產生,那我們會不顧一切代價毀滅它。這是時間局下達的命令,我是執行指揮官,我得遵守命令。希望你沒有和它建立感情,不然到時候誰都麻煩。”“這當然不可能,我連它是什麽都不知道,怎麽會建立感情呢?”季宋臨垂下睫毛,然後又抬起來,“隻不過我希望在毀滅它之前最好能對它有個了解。”季把印有聯合國徽章的紙袋放在手邊,狀若無意地聽著季宋臨說話,最後他沒有順著季宋臨的話說下去,而是問起最尖銳的問題:“那你在十二年前登上坐標儀來到這裏,是想幹什麽呢?做事情總得要有個目的,請告訴我你們的目的是什麽?”“跟你們一樣,我們也想找出空洞產生的原因,這是全球都在研究的課題。”季宋臨在桌前的椅子裏坐下,“來到這裏之後我們發現了這顆星球上豐富的資源和能源,它還存在著某種脫離現今物理和化學體係之外的再生方式,可以說這些能源可以無窮再生、取之不盡。”“所以你們打算建立某種傳輸方式,把這顆星球的物質資源輸送到46億年後去?噢,你們可真是有奇思妙想。你們是怎麽打算完成這項偉業的呢?”“那座黑塔。我們想用那座塔作為起始站轉運資源,終點站則建在了岡仁波齊的一處盆地裏。你應該知道這是什麽原理。”“同源互通假說和異界橋梁效應。”季回答,“齊明利教授發表在《科學》雜誌上的論文,但目前還沒得到驗證。”季宋臨苦笑了一下,牽動了臉上的皺紋:“我們本來想驗證的。”“但很明顯,你們的計劃失敗了,並沒有無窮無盡的能源傳輸過去。”“確實。”“然後呢?繼續說下去。”季宋臨撫平大衣上的褶皺,動作不慌不忙,然後扣上手指,斟酌了半晌後說道:“在我這麽多年的研究和追蹤中,我發現龍王和這裏的資源之間,有種奇妙的平衡關係。”“你是想說,龍王控製著時間,通過時間的循環變化來讓資源再生,以維持這顆星球的運轉?”有什麽疑問忽然迎刃而解,“難怪這裏生機勃勃,原來時間在這裏不是向前流動,而是圍繞著中心不斷循環?”“就像粒子振動,時間在這裏振動了至少46億次,有可能更多。”季宋臨補充道,“而造成這種獨特時間運動方式的核心就是‘龍王’。由於這種循環的存在,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個永生不死的世界,除非‘龍王’想讓誰死......或者說‘消失’。但我還沒有弄清楚到底是怎麽一樣循環的方式,到底是封閉循環,還是螺旋式前進,我沒有弄清楚。”季蹙起長眉,手指敲著桌麵,問:“那這顆星球又是怎麽來的呢?‘龍王’是如何複製出與46億年後的地球一樣的風景的呢?”“假設這裏的時間呈封閉的環狀運動,也就意味著這顆星球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龍王’控製著時間,可以自由往來無數個時空,也許它某一天來到46億年後的那個時空,愛上了那個美麗的地球,然後複製了一個一模一樣的美麗世界作為自己的安身之所呢?它最後把家安放在地球起源的那一刻,改變了那個時空原本的樣子。不光如此,它還把月亮一同帶了過來。為了消除輻射影響,它占用了將近往後三億年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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