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後轉身走出餐室,叫人提著透明證物袋進來,季把那些收繳來的東西裝進去,看人在封口打上標記。他的右腿又開始痛了,從腳跟一直到胯部,一直處於灼燒般的痛感中。季扶住牆壁上的把手和欄杆往外走去,朱撐著他另一隻手臂,提醒他注意腳下。林城站在基地的外部甲板上,冒著風雪看機械師在拆解救生鍾。海風從遠處被淹沒的鬆林和白樺林上方襲來,他的頭發在寒風中起落,衣服下擺被風摩擦著簌簌作響,像那被大雪卷起的黑旗一樣搖曳不定。林城把帽子戴上,拉起羊絨圍巾包住凍得發疼的耳朵,抱著電腦大聲朝機械師問話:“蓋板拆下來沒有?把空氣循環裝置打開,電路板後麵應該有一個信號發射裝置。”冷風灌進嘴裏,凍得他牙齒和喉嚨一陣一陣抽疼,倒是把咳嗽的衝動壓下去了一些。他抬袖擋住風,找了一個背風地坐下,監視電腦上的信號變化,幹燥的雪珠從他臉上拂過,蓋住他的雙腳。季上去的時候林城正提著電腦走進封鎖門,門內撲麵而來的暖氣讓他的呼吸稍微舒緩,鼻尖和下巴都凍硬了,發梢結著冰塊,雪沫子塞滿了圍巾的褶皺。他把一個小小的黑盒子放在桌上,抬手取下圍巾抖幹淨雪沫後掛在一邊,肖卓銘把針紮進他的脖子,注射了一管藥劑:“已經給你注射了這麽多抗凍藥,為什麽一點作用都沒有?你現在還是感覺很冷嗎?”“很冷,肖醫生,冷到骨頭裏去了。”林城在針管拔出來之後說,他按住脖子上的針眼,一邊滿臉通紅地咳嗽,“剛注射抗凍藥之後會好一點,幾小時後就不行了,而且越來越嚴重。”“幾小時之後就失效了?不可能,藥劑的生效時間長達72小時,基地裏所有執行員都注射過,他們現在都很好。”肖卓銘看了眼針管,然後測試林城的體溫,“輕微發燒,但這也不至於?”封鎖門從外麵打開了,季裹著雪花走進來,一陣冷風在門口窺視,吹進來不少涼絲絲的帶水珠的潮氣。他進來之後同樣摘掉了圍巾,免得雪融化之後滲進內襯。他看到肖卓銘和林城站在一塊,摘掉手套後走到林城的桌子旁邊,問:“有什麽問題嗎,肖醫生?林專家你感覺好些了嗎?你一直在咳嗽,臉色也不太正常。醫生,我想看看0779林城的醫療報告。”“我給他注射了抗凍劑,今天一天到現在為止已經注射了三支了。”肖卓銘走到旁邊的電腦上調取林城的醫療報告檔案,“這不正常,指揮官,一支1型藥起碼能讓人72小時內有足夠抵禦零下55度低溫的身體機能,2、3型藥更甚。我大學的時候去北極考察就是靠著這種藥,才完成了全部的戶外科考。這是0779的醫療報告,基地裏所有醫官都寫過,包括你身後的朱醫生。”“原來肖醫生還去過北極做科考,我今天才是第一次知道,是和楊奇華教授一起去的嗎?教授也曾去過北極,不止一次。”季快速瀏覽報告的內容,林城正從朱手中接過熱水。肖卓銘去另一邊取下自己的棉襖,拎在手裏,說:“確實是跟楊教授一起去的,他是我的老師,我們是去考察北極的生物,尤其是深海生物。我就去過那裏一次,待了大概四個半月。追蹤完北極陸地冰原生物後乘坐‘阿喀琉斯’號深海科考潛艇繞行北冰洋一圈,收獲頗豐。”“有看到人魚嗎?”朱忽然問,他全然忘記了和肖卓銘打架的那些糟糕事情,而變得求知起來,“北冰洋紫鱗人魚,我記得很清楚,轟動生物界的大新聞。”“當然沒有,朱醫生,你覺得我會像你一樣一直被幸運之神眷顧嗎?你想都不要想。繞行一圈後也沒有發現一條人魚的蹤跡,倒是在海底的盆地中發現堆積如山的蛇頸龍化石。怎麽,朱醫生,你要去一睹蛇頸龍墓地的真容嗎?”肖卓銘看了朱一眼,他們每次會麵總是針鋒相對,“不過這次科考給我最大的改變就是,讓我擁有了異於常人的耐寒體質和一身肌肉。”她把白褂的袖管捋上去,掛在肩上,屈起大臂露出她結實的肱二頭肌和肱橈肌。肌肉精瘦、緊繃、鐵一般硬,充滿爆發和攻擊力,但又不顯得過於誇張和笨重,而是與她的身材相得益彰。朱盯著肖卓銘的手臂看了一會兒,前幾天就是這隻手把他揍得落花流水,雖然朱很大一部分是秉承著不打女人的高尚品質才沒有怎麽用力還手,但他仍驚異於肖卓銘醫生的幹架能力。季看完了報告,抬起眼睛看看劍拔弩張的兩人,撇了撇嘴唇,說:“噢,真是充滿火藥味。”“指揮官看完報告了嗎?”肖卓銘不打算跟朱對視下去,她輕鬆地放下袖管,在外麵套上自己的棉襖,扣上一顆扣子,“您是不是覺得哪裏有問題?”“當然有問題,到處都是問題。比如這裏,你們每個醫官的診斷結果幾乎都是一樣的,說林專家隻是感冒發燒,包括星河的診療機也是。可是真的如此嗎?我不是懷疑你們的專業能力,我隻是有點疑惑。畢竟林專家看起來糟糕極了,他甚至都不能在戶外待太久。”“我們也很苦惱,指揮官,不信你問問朱。整個基地的醫官都開過會,討論林專家的病情,集體問診,甚至還請機械師來修理過診療機。可是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但到處都是問題。”季掐了掐眉心,輕輕按住林城的頭,俯下身查看他的臉色。林城抬起通紅的眼眶看他,消瘦的臉頰和憔悴的眼神說明他這些天並不好過,被寒風吹裂的嘴唇往外滲著血,止不住似的,結痂速度很慢。朱拉起林城的手腕,脫去他的手套,露出那雙皮膚布滿紅藍血絲,滿是缺水引起的皺紋和皴裂的幹瘦的手。“極度缺乏維生素c引起了壞血病,指尖出現青紫,皮下有血點和血斑。”朱看著林城的手指說,“我們給他補充了大量維生素,但病情仍然不見好,隻能減緩惡化速度。”季抬手製止朱繼續說下去,幫林城戴好手套。此時他聽見外麵海風呼嘯的聲音,微微泛白的海水在遠處憤懣地低吼,聽起來卻成了一種令人不適的悲鳴。“你會好起來的,林城。”季說,他沒有表示任何責怪或虛偽的情緒,也不因大海的悲鳴而顯得低沉陰鬱,“這些日子不用太勞累,多休息,努力讓自己高興起來。我們總得樂觀一點。”林城雙眼發燙,咳嗽讓他噙滿淚水,他抹掉淚珠後擠出一個寡淡得像水的微笑,說:“我會好起來的。雖然我也不知道我是得了什麽病,連抗凍劑都失效了。”季抿抿唇,他眨了兩下眼睛,抬起頭心神不寧地環視窗外瑟瑟發抖的旗幟,以及幾乎是一刻不停地停留在基地欄杆上覓食的髒兮兮的海鳥。風在霧中亂竄,慌慌張張地奔跑,呼嗚作響。最後他決定不再繼續這個令人不安的話題,問起另外的事情:“這是從救生鍾裏取出來的信號發射器嗎?orange?”“是的,就是小東西在作怪。它到現在為止還在發射信號,兩秒一次,單一的單詞。”林城展示給季看,“現在海裏監測不到信號了,所以我們之前查到的海麵以下的信號,就是這個。”他在電腦屏幕上畫了一個圈,然後關掉發射器,信號波動就消失了。季敲了敲手指,說:“不對,之前一直探測不到信號源的具體位置,你也說過‘整片海洋的每個水分子都在發射信號’這種話。這個小東西怎麽做到的?”“我不知道,指揮官,我對此也沒有準確的答複。不過我猜想大概是另外還有個什麽發散裝置,能把電信號分散到水中,讓每個水分子都成為一個小發射源。”“那真是太瘋狂了。你知道要用什麽裝置才能辦到這一點嗎?”“一套複雜的放大、傳遞和轉換裝置,大概類似於生物體中的信號傳導機製?”林城說,“具體的您就要去問問艇長了。”“嗯,我知道了,謝謝你,林專家。如果你實在身體不適,可以回艙室裏休息。盡量減少外出,外麵太冷了。”季囑咐過幾句之後就離開了房間,在外麵,他才問了肖卓銘關於林城的具體情況:“以後不要在他麵前討論這種事情,任何病人都是。就算真的病得快要死了,你們也得裝得若無其事。別擾亂了軍心,低落了士氣。”“他的內分泌係統也出現了紊亂,影響到了情緒和行為。免疫功能下降,血樣報告在這裏,情況每況愈下。”肖卓銘把文件遞給季,“不屬於我所見過的任何疾病。朱,你說呢?”“我的想法和肖醫生一樣。醫療隊經驗最豐富的老醫生都對此一籌莫展,生物專家也來看過,連連搖頭。我怕最後影響到他的大腦和神經係統,要是那樣就真的麻煩了。”“是病毒侵染嗎?”季問,“一種沒在地球上見過的新型病毒?”“目前沒有在他身體裏探查到任何病原體,包括艾滋病病毒。如果是病毒那反倒簡單,星河可以將對應病毒的專性納米機器人注射進他體內,定點清除所有病毒及其遺傳物質,便捷高效。馬爾堡等烈性傳染病毒也不在話下。”朱翻閱幾張報告紙,斟酌了一下,對季說:“他的所有器官都在加速衰老,動脈硬化、血管阻塞、高血壓、肝硬化......但很明顯他之前非常健康,這是他進入回溯計劃後備隊時的體檢報告,一切指標都在合格線上。不過他喝酒喝得很厲害,也許這是造成肝硬化的原因之一。但這也不至於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就表現出惡劣症狀,他才幾歲,你想想。”“他從什麽時候開始出現症狀的?”“就在火山海嘯那時候,據說是火山噴發的岩石砸碎了監測台的玻璃,海浪灌進去,他差點被淹死。他不會遊泳,還得拚命搶救自己的電腦......反正不是什麽好事。他自己說的。”季踩了踩鞋跟,沒有作聲,林城不會遊泳這一點他是知道的,但也不是非得要去做遊泳才能行的工作。他和兩位醫生簡單交談了幾句,讓他們留意林城的病情,然後拿走了報告的副本。“火山灰覆蓋滿天空之後,白晝幾乎是轉瞬即逝的。長長的煙雲因為慌張的風而被撕扯成棉條狀,一直延續到被黑暗鎖住的山巒頂端。基地的燈光向外跑到海麵上,跑到浮冰上,最後鑽進高聳的大壩後麵,消失在光禿禿的火山腳下。極目遠眺,火山噴發後的一片狼藉一直延續到目光消失的地方,成長了一萬年的森林就這樣毀於一旦,我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看見這片大地重現生機......”季在夜幕降臨之後坐在自己的休息艙裏寫道,他靠著冷硬的枕墊,筆下翻開的行軍日誌本被溫黃的燈光照得亮晃晃的。他的休息艙嵌著窗戶,此時他就靠在窗邊的椅子裏,利用簡短的晚飯後一小段閑暇的時光,來記錄日間的見聞。旁邊開著電子日誌記錄儀,季會把指揮作戰的過程事無巨細地匯報上去。最後寫到了符衷,他握著水筆,在某一行上停留了許久,遲遲沒有下筆。他左手夾著一根煙,煙霧在艙內繚繞,靜悄悄地閃著銀色的光。季垂著睫毛,兩片嘴唇把煙含住,煙草衝淡了他的焦慮,卻讓他陷入慵倦之中。抬眼看向窗外冷清的景象,黑暗仿佛在沉入海底,雪花蓋滿了基地的每一處。窗玻璃上倒映出他的麵容,發紅的眼眶表示他昨天並不快樂,今天也沒好到哪裏去。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碰過煙了,隻有在極度愁悶和煩躁的時候他才會抽煙,讓尼古丁麻痹自己的神經,這樣就不會再感到痛苦。可今天不一樣,在越來越濃的煙草味中,他對符衷的想念隻增不減,而這也加重了他的孤獨。最後他摁滅煙頭,放下筆,夾在日誌本中,塞進了下方的抽屜裏。他動了動腿,疼得厲害,像刀在割。綁好大衣的腰帶後,他撐著手杖走出門,在去朱那裏之前巡視了一圈哨台。“晚上都盯緊點,別讓瞌睡蟲鑽進了你們的鼻子裏。”季對哨兵說,踩著沙沙的雪走過去,風撲打在他肩上,“希望你們的眼睛比星河更敏銳。”季在哨台站了一會兒,看四麵都環繞著躁動不安、睡意朦朧的海水,而在這一切之上,又是暗藍色的天空。正當他準備離開的時候,有個執行員在身後叫住了他:“指揮官。”“你有什麽事要說嗎?”季回過頭問他,他戴著指揮官的帽子,帽牆上的雄鷹巨樹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帽簷已經覆蓋了一層薄雪。執行員猶豫了一番顯然他一整天都猶豫最後他說:“我想了想,還是覺得得把這個小小的發現跟您匯報。在我第一次發現潛艇出水之前的兩秒鍾,我在望遠鏡裏看到了兩團火。”季聞言蹙起眉,他的眉尾也被牽動了:“你說什麽?兩團火?什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