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慢慢地劃著水筆,草稿紙的左半邊畫著人體的某處神經係統草圖,右半邊卻全被淩亂的線條霸占了。如果現在道恩在場,他一定會因為朱在學術研究時的不專心而痛心不已。“我的潛艇嗎?”季宋臨回答問題的時候總要思考許久,溫和的語調時而停頓,成為了他說話的一種特點,“潛艇上的故事太多了,都是些好故事,但我不敢保證你會對這些故事感興趣。”季掀過一張紙,夾著鋼筆看了季宋臨一眼,正好和他對視。季似笑非笑地抬起嘴角,靠回椅背,撐在扶手上撥弄自己的耳垂,說:“我現在對你的故事不感興趣,我想聽你說說你的艇員。我們的計算機對你的潛艇進行了掃描和測定,反饋說艇上隻有你一個人。要知道,你那艘潛艇要120個人才能運轉起來。最後問你一遍,其他人在哪裏?”“可能不是人也說不定。你派了人進入我的潛艇檢查,他們馬上就會給你發來檢查報告。在遇見你們之前,我一直都是這顆星球上唯一一個人類,千真萬確。”“唯一一個嗎?”季看著季宋臨的眼睛,季宋臨的年紀讓他眼尾堆積著皺紋,但並不影響他的冷清沉睿氣質,反而讓他成了這間房中最出挑的一個身影,“那是真的很孤獨。”季宋臨的目光在季臉上停留了片刻,不輕不重地探尋著某些久違的情緒,似乎想從麵前這個年輕人身上窺探到某些理應存在的東西。他最後垂下了睫毛,眼下的三枚淚痣被藏在眼窩的陰影裏,斷眉服帖地壓在上方,他在垂眸低眉時的神態能與季驚人地重疊在一起,而這神態中所散發出來的憂鬱也仿佛是出自同一位畫家之手。“是的,確實。”季宋用兩個詞語表示肯定,珍珠似的淡淡的落寞從這肯定中泄散出來,叮叮咚咚地落在玉盤上,“雖然這顆生機勃勃的星球都歸我一人所有,但沒有人能比我更孤獨。”辦公室裏的寒冷被季宋臨一句輕聲的怨語擊敗了,朱不敢動作太大地跺腳,但他的腳跟已經被凍得生疼。季明白了季宋臨的冷清來自哪裏,大概來自每個星辰似火的夜晚和寒風吹徹的冬天。如果一切都如他所說,那麽季不敢相信,一個經曆了浩瀚孤獨的人,能用如此平靜的聲音,玩笑似的抱怨自己過去的生活。他還有很多問題想問,想朝花夕拾,想重新拾起那些錯過的故事,讓丟棄在暮色裏的時光步履蹣跚地回到自己懷裏。但他不知道從何處說起,到現在為止他的神思仍舊恍惚著,像是在做夢。旁邊的電話突然響起來,季瞟了一眼,拿起話筒放在耳邊:“嶽上校,你們的檢查任務都執行完畢了嗎?”“全艇檢查完畢,沒有遇到攻擊,沒有交火。潛艇已經納入我們的武器係統,受指揮台直接管控。潛艇上有些地方受到了損壞,我想最好讓機械師來修一修。至於其他的一些東西,指揮官,你最好親自下來看看,這令人吃驚,我描述不出來。”“收到。你們可以離開潛艇了,派機械師下去檢修。”季回複完後接入基地廣播,“戰鬥狀態解除,武器係統待命。重複一遍,戰鬥狀態解除。”底艙武器係統中的紅燈終於熄滅了,執行員的皮膚終於在紅光照耀下恢複到本來的顏色,一片低低的鬆氣聲從底艙低矮的天花板下飄過。執行員鬆開拽住外壁欄杆的手,拂去手套上一層霜花,離開發射口走到內艙坐下。內艙稍微暖和一些,上頭的長官大概想不到,靠著運轉的機器散熱,竟然能讓一大群人享受到不可多得的溫暖。淡色眼睛的執行員從懷中摸出表,掐斷了計時,盯著手表看了一會兒,才重新小心地放進內袋裏,說:“謝天謝地,沒開火,希望潛艇已經被製服了。啊,一艘潛艇,從哪兒來的呢?”“誰知道它從哪兒來的,我們想三年五年也想不出來。”旁邊的執行員拿出撲克牌攤在躺櫃上,鋪開,“等我們從b升到a,擺脫二等兵成為一等兵的時候說不定就能想明白了。”“為什麽有的人二十幾歲就能當上指揮官,而我們卻縮在這個狹窄低矮的底艙裏提心吊膽地等著開火命令呢?他媽的,為什麽?”“年紀輕輕能當上指揮官是有原因的。除掉那些硬性要求的條件,你有龐大牢固的家族背景嗎?你有涉足軍政的爹媽嗎?你有取之不盡的家產嗎?什麽都沒有,這就是平凡的我們。”“但是這個姓季的指揮官,我從未聽說他有什麽龐大的家族背景,他看起來也不是什麽富二代富三代,更別說什麽軍政扼要。我想不明白。但他確實是個好長官,至少我認為。”“是個好長官就夠了,至少我們這種底層人民能好過一點。你別在這裏牙酸,人家立過的功勳可都是實實在在的。反恐戰爭,從開戰一直打到結束,他帶領先鋒部隊解救了多少人質?他帶領的飛行中隊擊落了飛機多少架?而他自己單機作戰又讓多少飛機葬身叢林?你得要去看看。來一把二十一點嗎?來吧,別愁眉苦臉的。”季放下話筒之後並沒有說話,他翻動桌上的文件紙,發出嘩啦啦的響聲,最後這響聲在鋼筆放下中結束。他不自在地敲了敲桌麵,季宋臨忽然說:“要我帶你去潛艇上看看嗎?”嶽上校站在甲板上,從基地下去的機械師正提著箱子陸續進入前廳部,就算雪已經蓋過了腳脖子,封鎖門外的欄杆旁依然站滿了觀望的人群。季看了這些人一圈,扶著梯子走下去。兩名執行員跟在季宋臨旁邊,並給他上了手銬考慮到指揮官的安全。當季的皮靴踩到潛艇甲板時,殘留在甲板上的水漬已經凍成了堅冰,凜冽的海風正在吹刮著艏樓上的白漆,通氣管披著絨毛似的寒霜。空氣中散發著金屬的鐵鏽味,海水中浮上來的腐臭氣息表明細菌們正在日以繼夜地不停腐蝕屍體,飄著硫磺的水霧則是火山贈與人們的一點小禮物。季宋臨被銬住了雙手,隻能一隻手抓住梯子的邊緣,下到潛艇內部。季把槍背在身上,受傷的右腿讓他走路有點困難,但他努力不讓自己看起來虛弱。朱跟在他身後下去,身上穿著執行員的外套,腰上綁著彈匣,他這時候終於讓自己不再像是成天坐在實驗室裏研究特效藥的羸弱醫生。林城則在季的要求下進入潛艇,他在寒風中不住地咳嗽。“這裏麵很安全,指揮官,你不用太緊張。”季宋臨站在控製室的儀表盤旁邊說,他伸手按亮過道中的一盞燈,“這是控製室,我白天就坐在這裏盯著這些表盤,或者望。”他指了指中央潛望鏡,季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偵察和攻擊潛望鏡此時都收進了艙內。控製室裏很幹淨,幾處金屬杆有斷裂的痕跡,但都被接上了,這些痕跡表明潛艇曾遭遇過攻擊。“這些東西是什麽?”季拿槍指著儀表盤旁邊立著的六架人形機器,他們顯然是遵循某條程序而聚集在一起,排列有序,滑稽又嚴肅。季宋臨伸手拍了拍機器人的胸口,然後說:“他們就是我的艇員。我製造了這些機器人,然後帶他們上艇,充當駕駛員、魚雷兵、機械師、廚師等等。他們聽話、精確、不知勞累。”旁邊的嶽上校對季說:“這就是我們檢查是碰到了一些不好解釋的東西。全都是機器人,排好隊,站在一旁,一動不動。指揮官,您確實應該下來看看。”季靠近了機器人一步,季宋臨點了點手指,指給季看:“這是第一值更官,這是第二值更官,這是輪機長。這三個負責駕駛。他們還會說話呢,陪我度過了很多無聊時光。”“難怪星河說艇上隻有你一個人。”季說,“你的艇員可真是讓人大開眼界啊。他們不會係統紊亂嗎?萬一不聽控製了怎麽辦?”“那不會,自從我帶他們上艇之後,這種事情還一次都沒發生過。我給他們寫入的程序非常完美,他們全都聽我調控。我不用擔心魚雷發射不出去,也不用擔心中餐沒有按時送上來。”季宋臨搭著圓形艙門進入另一邊,季在朱的幫助下才能跨進去。艙內的燈都亮著,左邊是狹窄的衛生間,此時緊閉著門。餐室裏擺了張方桌,牆上相對著掛有照片,座位上縫的是硬牛皮。餐室裏是空的,連食物的氣味都幾乎微不可聞,方桌上沒有黃色的令人惡心的油垢,硬牛皮座椅保持原樣。“艇長休息室,櫃子裏有一些書。在太平的晚上,我就讓潛艇在水下50米潛航,然後坐在休息室裏看會兒書或者寫點東西。如果有必要,我會讓無線電監測員放一張埃米納姆的專輯,他是我最喜歡的說唱歌手。”季宋臨隨手從架子上抽出一盤碟片,翻過來朝季示意一下,“《the eminem show》,最初的一版。”季沒有說話,他自從上艇之後就很少說話,而是留意潛艇中的布置和細節。他上前去從季宋臨手中接過碟盤,碟盤已經很舊了,從它表麵模糊不清的字母就能看出來,季猜測這張碟盤至少應該有20歲。當他翻到背麵時,角落裏用黑色的記號筆畫著一個圖案,幹涸的油墨大概和碟盤一個年紀。匆匆掃過一眼,季辨認出記號筆畫的是一隻狐狸,眯著眼睛,似笑非笑。碟盤被季宋臨拿走了,重新放回架子上,然後說起他收藏的書來。季把那隻笑麵狐狸記住,抿著嘴唇看季宋臨把幾本書攤開。其中有一本《斯拉夫神話》,季一眼就認出了書封上繪製的黑白版畫是戰神斯文托維特。他伸手從中把書抽出來,同樣是舊書,比剛才的碟盤還要舊,頁邊翹著卷,是時常被人翻動的證據。“這是斯拉夫神話,你知道,指揮官,孤獨的時候看看這種故事書最能排遣寂寞。”季宋臨說,他把其他幾本線裝書塞進櫃子,季瞥到櫃子裏鎖著一摞筆記本。“你一直都把這本書帶在身邊嗎?”季問,他翻開書頁,就著不亮的光線查看書籍的版次信息,“1990年第一版第一次印刷。30多年前的書了,老書,不敢相信你手裏居然有一本。”“我把每一樣東西都保管得很好,尤其是一些重要的東西,因為我能通過這些東西懷念故人。比如這本書。”季宋臨手上的鐐銬隨著動作而當啷作響,“畢竟這裏隻有我一個人。”“嗯。”季不予置評,他把書交還回去,重新提起槍環顧休息室。側麵的壁板上釘著地圖,上麵留著弧形的鉛筆印,把許多定點聯係起來。墨綠色的行軍床墊上攤著幾張大大小小的紙,一支隻剩下筆頭的鉛筆可憐兮兮地夾在紙中間,它大概已經奄奄一息了,就等著一個晴好的日子被扔進海裏。林城走到地圖前查看,捂著嘴小聲咳嗽,潛艇上除了季宋臨的手銬聲,就是林城令人揪心的咳嗽聲。他用手指蹭了蹭圖上的鉛筆印,念到:“獵戶星座......ngc7635氣泡星雲......橋梁......”“這不是地圖,這是星圖。”林城說,“指揮官,這是星圖,我覺得應該揭下來送去天文台讓他們好好研究一下。”季走到林城旁邊,掃了眼幾乎占滿整張牆壁的星圖,然後低頭撿起幾張床墊上的紙,翻看一下後遞給了旁邊的朱,回頭對季宋臨說:“你在水下50米潛航的時候,恐怕不是在讀無聊的神話故事,而是坐在這張床墊上計算星星的運動軌道和速度吧?你在算什麽?我敢說你這艘潛艇上肯定有一台望遠鏡,好支持你的天文學研究。”“當然,指揮官,我不反對你的話。”季宋臨走到季和林城中間,林城在這時又咳嗽了幾聲,“在我為一個始終算不出來的數據傷腦筋的時候,我就會看點無聊的故事打發時光,這並不衝突。我還得感謝這本神話書,是它給了我無窮的靈感,讓我能熬過每個難捱的夜晚。指揮官,我剛才就想說,你的執行員一直在咳嗽,他生病了。”“我很好。”林城在季開口之前回答,“隻是著涼了而已,咳嗽不是很正常的事嗎?過陣子自己就好起來了。”季宋臨看著林城發紅的雙頰和耳朵,還有他瘦削而凹陷的臉頰,再看了旁邊一言不發的季一眼,點點頭,然後轉過身:“好吧,也許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季命人把牆上的星圖和床墊上的草稿全都收下來,裝進透明證物袋裏,打好標簽後送去了天文台。季宋臨站在休息室外,側首看著運送證物袋的人上去,對眾人說:“我們該去看看望遠鏡了,它就在前輔機艙裏,艇員都在那裏休息。當然,我沒有艇員需要休息,所以我把幾隻床架都卸了,然後安了一台望遠鏡在這裏。這是個大家夥。”他把前輔機艙上方的頂蓋打開,然後升起位於艙中的望遠鏡,沉重的鏡筒抬起來之後對準了西半邊天。季走到望遠鏡下,抬頭看看被凍得發青的天空,說:“不可思議。”“我隻是對潛艇做了一些改造,讓它符合我的日常需求。比如這架望遠鏡,隻要天氣夠晴朗,我能夠一連三天都坐在目鏡前麵,探測深空天體。”“沒有限製嗎?”“當然有,比如遇到風暴或者什麽其他的危險,我就得一直待在海底。海底是個很安全的地方,目前來說。”季宋臨把望遠鏡收進艙內,關閉頂蓋,“還有就是這架望遠鏡的觀測能力是有限的,你知道,這由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