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兩個不同的世界,會存在這麽多相似的地方?兩座黑塔,幾乎完全一樣的蛇身人臉的怪物,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不知道,首長,我不知道。”何巒說,他茫然地抱住腦袋,“為什麽我要經曆這些?”“對啊,你為什麽要經曆這些?”“因為絳曲老師和一個詹娘舍來的線人告訴我,我父親還活著,他就在岡仁波齊,於是我就來了這裏。”季忽然笑了,他默然把衣袖翻上又翻下,說:“我們都一樣,都一樣。”何巒把季發送給他的文件存進硬盤,旁邊走過來一條人影,背著篝火的光,影子變成了龐大的巨人。何巒回頭看看,一壺燒熱的水遞到自己麵前,原來是絳曲老師。水壺捂在懷裏驅散了不少寒氣,那些寒冷都鑽進了骨頭裏,怎麽也趕不走。何巒怕自己會凍壞,因為他右腿的膝蓋已經隱隱作痛了好幾天,如果真的凍壞了,那他就走不出大雪山了。絳曲在何巒身邊坐下,一同麵對著幾簇蒿草背後生長了幾億年的莊重的雪山,他黝黑的皮膚就像粗糙的老樹根,皺紋的溝壑裏都嵌滿了白霜。“季首長,這是我的老師,占堆絳曲。”何巒向季介紹,“您還沒有見過他。”季收拾著手上的文件,看著絳曲的臉,停頓了一下,禮貌地向他問好。絳曲淡淡地看了一眼季,用漢語說了句“你好”,然後對何巒比劃一下:“我打擾到你們了嗎?”何巒向季詢問意見,季說他沒有關係,於是占堆絳曲就坐在屏幕前,慢慢地點燃一根“黃金葉”,慢慢地等著煙燒完。“你就是季家的後人嗎?”絳曲吸了一口煙,突然毫無預兆地,問了季一個問題。正在整理文件的季聽見絳曲略顯沙啞的聲音,手指抖了一下,回答:“嗯,我姓季,四季的季,不知道是不是您說的那個季家。”絳曲撣去一部分煙灰,隨風飄散在開去,像是江南三月的煙柳。他眯著眼睛盯著季看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口:“你父親是不是叫季宋臨?”所有人都沉默了,如果不是隔著一層屏幕,符衷現在就能拔出槍來對準占堆絳曲的額頭。季繃緊了唇角,父親的名字從來不曾出現在他人口中,今天卻被一個素未謀麵的藏族人提起。對峙了許久,絳曲還是慢悠悠地吸著煙,偶爾舒展一下皺紋。他一直皺著眉、眯著眼,眺望雪山的峰頂,似乎季的回答對他來說毫無意義。“是的,”季搭上扶手,扣緊十指,“季宋臨是我的父親。您認識我的父親?”占堆絳曲的目光從雪山上移下來,看了看自己溝壑縱橫的手,又看看屏幕那頭季的麵容,說:“我認識你的父親,我們曾經是戰友。我見過你,在你還很小的時候,我認得你。”季沒說話,占堆絳曲看出了他的疑惑。峽穀中很安靜,篝火旁偶爾傳來低聲人語,唯恐驚擾了天上的仙人。占堆絳曲咳嗽了兩聲,問:“骨頭怎麽樣了?”“什麽骨頭?”“一個檀香木盒子裏裝著的骨頭,我當年送給你父親的。就是那一回,大興安嶺下著好大的雪,我記得很清楚。這麽多年了,該把東西還回去了。”季想起了那個盒子,也依稀記得裏麵那塊骨頭的樣子。當時家中來了一個賣藝人,把這個盒子贈給了父親。季沒想到,那個賣藝人竟然是這個叫占堆絳曲的藏族人,而在十多年後,他再次奇跡般地出現在眼前。“這裏沒有什麽骨頭。”季沒說實話。絳曲一直在咳嗽,蒼老的皺紋都擠在一起,等順過氣來了,才開口說話:“看來你不肯承認。不過要是哪天你看到那個盒子,請記得一定要還給原主人。”“原主人是誰?”“......不是人。”占堆絳曲說,“它藏在時間的縫隙和斷層中,等你們能打通宇宙和自然的秘密,自然能夠找到它。”“如果不還回去呢?”“那你們家裏,馬上就會有人死了。善惡終有報。”第143章 家在遠方季讓符衷到另一邊去給他倒一杯熱的水來,然後看著黑暗的屏幕中偶爾跳躍的火光和星點雪跡,他看到絳曲的臉龐完全淹沒在煙霧中,露出模糊的輪廓。兩三秒的時間,雙方均沒有說話,季隨便翻動一下手裏的東西,冷笑一聲:“多謝先生提醒。”說完他直接從輪椅上撐起來,就像平常一樣,離開了座位。他的身形不偏不倚,來去如風,看不出一點錯處。符衷本想上前提醒,季和他對視一眼後,開門獨自走出了房間。符衷忽然明白了季的意思,他能從季的眼神中看出很多東西。符衷抱著水杯,到電腦前從容不迫地向何巒和絳曲告別,然後關閉電腦,他麵上帶著得體的微笑。他斷開連接後跑出門,把水杯放在一邊,扶住靠在牆上的季。他找來一把椅子讓季坐下,但是被拒絕了,季說他想走走,坐久了很累,受不了。“腰還是很痛嗎?”符衷給他水杯,拿走了他手裏的一遝文件紙,“剛才為什麽突然站起來走出去?被朱醫生知道了他要錘爆我。”季沿著牆壁上一條發光的警戒帶走,手撐在腰上,偶爾停下來休息。他走到外麵去,想吹吹風:“我不知道那個叫占堆絳曲的是什麽來頭,所以我不能在他麵前表示出弱點。”風撲進機艙內,卷起符衷手裏的紙,帶著貝殼氧化後的氣息,徘徊一陣又無趣地逃出去,去往更廣大而有趣的天地中。季努力撐了撐腰部,站直身子,他讓自己看起來威武不屈。“我不能讓別人看出來我隻能坐在輪椅上。”季說,“我必須得在陌生人麵前保持強勢。他居然說我家裏會有人死,如果不是隔著一層屏幕,我早就拿著槍頂在他額頭上了。”“他什麽意思?既然能說出這種話,想必是有一定的理由。他想幹什麽?如果隻是想恐嚇你,那他這麽做的起因是什麽呢?我們得想想。”季挽起褲腿,踩在沙灘上,他喜歡那種空蕩蕩又軟綿綿的觸感。繞著符衷轉了幾個圈,踩下一圈的腳印子,才說:“他說我父親叫季宋臨,這是真的;他說我父親有一塊骨頭,這也是真的;他說善惡終有報,也是真的。我曾經跟你講過,十多年前我還在東北的時候,家裏來了一個賣藝人,那個人把一塊骨頭送給了我的父親。”“我記得,首長,你跟我說過這件事。”符衷拉著他的手,跟他的步子慢慢在原地打轉,免得他摔倒,“小心些,注意腳下。那件東西現在在哪裏呢?”“我不知道在哪裏,我後來從來沒有見過它,我也不在意,這件事本就與我無關。絳曲說,叫我把那東西還回去,他不就是在為難我嗎?他要我還給誰去?搞笑。”“誰幹的事情誰去收尾,上一輩的事就不要留到後輩去打整。不是絳曲把骨頭送給你父親嗎?讓他自己還回去。”季薅薅符衷的頭發,笑道:“你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本來就該這樣,如果大事小事你都一肩挑,新事舊事全都自己做,那還得了,人就是這樣被累垮的。”符衷扣著他手指,他們的影子像是在舞蹈,“我們都有自己的生活,顧不上別人。”月亮升起來了,原先是淡淡的,藏在雲層背後一個發亮的小點,隨後就變得大起來,仿佛朝著地球飛奔而來了。季拉著符衷的手去海水邊上,踩那些冰涼的浪花。他迎著風撩自己的頭發,全捋到後麵去,露出他的額頭。符衷注意到他的下顎有很淡很淡的疤痕,那是植皮手術後留下的,季身上還有很多這樣的疤痕。一會兒之後季忽然點點符衷的肩膀,悄悄往後麵看了一眼,然後問他:“我可以靠在你肩膀上嗎?”“可以啊,隻要你想,隨時都可以。”符衷說,他的側臉被夜幕的第一縷微光照亮。季和他並肩站在一起,他們一起看著不平靜的海洋,讓海水漫過腳踝,慢慢撫慰一天的焦躁和不安。季把頭歪過去,靠上符衷的肩膀,剛剛正好的角度,連影子都契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