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逐忽然駐足,她扶著欄杆俯瞰,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那個奇異又神聖的圖騰:“下邊情況還好嗎?”助理忙上前回答:“情況良好,隻是距離完全成功還需要一點時間。”“我沒時間了!”白逐的聲音忽然變得嚴厲,“下麵的人要是不行就殺掉,另外重新找。你要知道,我們的時間......真的不多了。”助理駭了一跳,他跟在白逐身後穿過匆匆螺旋狀的走廊,抬起手腕看時間,數著嚓嚓的秒數。李重岩的車子停在了距離發射中心十五公裏的一幢普通的民房前,房子是私人修建的洋樓,上下兩層,露天的陽台上落滿了雪,窗戶裏透出模糊的燈光。房子主人請的姆媽過來給李重岩開門,並拿走了他手中的包和大衣。李重岩剛走進房子就感受到了裏麵傳來的一種精英學者的氣息,因為一樓客廳的牆壁上不是掛著熊皮鹿角,而是一張巨幅的天體運行軌道計算稿紙。舊的梨花木茶幾上堆著書和亂七八糟的紙頭,也沒人來整理,正中間收拾出了一個空地,攤開著一本書,這不是前沿科學的著作,而是一本舊版的哲學書《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看來這是主人最近在看的書。李重岩還注意到,茶幾一角單獨放著一本《時間簡史》,從封麵風格來看,應該是少年兒童版。“這裏稍微有些亂,肖夫人不讓我動這裏的東西。”姆媽不好意思地笑笑,給李重岩倒來熱的茶水,並把事先準備好的飯菜端出來擺上,“我去把肖夫人叫下來,她正在做學術研究呢。”姆媽說完剛要上樓,樓梯上忽然傳來腳步聲,看來是有人走下來了。李重岩轉頭看見樓梯上走下來一位女士,女士和自己差不多年紀,頭發花白了,戴著眼鏡。“姐。”李重岩起身走過去,肖夫人正好踏下最下麵一級樓梯,他們禮貌性地擁抱。跟白家夫人不一樣,肖夫人不姓肖,她姓李,是李重岩的親姐姐,隻不過嫁給了姓肖的丈夫,外人都稱她肖夫人。不過肖夫人現在是個寡婦丈夫十多年前去世了。“還沒吃飯吧?我這裏也沒準備啥好的,你隨便吃點。”肖夫人說,她個頭矮小,身子瘦弱,幹瘦的手指一直緊緊攥著身上的流蘇披巾,還有一支筆。“好不容易來一次姐姐家,我還怕唐突了,沒想到姐姐還給我留了飯菜。”李重岩笑道,他在餐桌旁坐下,往碗裏舀了一碗湯。肖夫人抬起眼皮從眼鏡片上方看了李重岩一眼,溫和地笑著在一旁的沙發上坐下,她從一堆書裏抽出一張稿紙,開始用手裏的筆在上麵計算。李重岩吃飯隻用了幾分鍾,差不多吃了五分飽,他就放下了筷子。姆媽把碗碟收進廚房,李重岩擦幹淨手,去在肖夫人身邊坐下,看她在紙上畫了不少橢圓,是粒子運動軌跡。“早上我就聽說你到發射中心來了,怎麽搞到現在才想起要到我這裏來?”肖夫人推了推眼鏡,臉上滿是皺紋,她是航天核能方麵的研究專家,長期處於放射性粒子包圍中,加速了她的衰老。“來了這裏就一直開會,你知道,有個工程我是督察員,我得去了解情況。”李重岩說,他頂著自己的手指,眼睛環視屋子。肖夫人不為所動,手上仍沒有停止計算,笑道:“好了,咱們十多年沒有見過麵了,今天就不談工作。你那工作也不容易,真挺不容易的。幸好我是研發隊伍中的專家,可以幫你一把。”李重岩沒有說話,默然不語。肖夫人抬頭看他時,注意到李重岩的目光落在茶幾一角的《時間簡史》上。肖夫人停下筆,伸手把那本書拿過來。她身體不好,動作顫巍巍的,李重岩伸手幫了她一把。肖夫人摸著書的封麵,蒼老的臉上露出笑意:“這是卓銘小時候最喜歡看的,她被強製帶到北京去之後,我一直都把這本書留著。想想我都十六年沒有見過她了。”“她現在很好。”李重岩說,他捂著熱茶杯,“她剛從最好的醫科大學畢業,進入了‘回溯’計劃醫療小組,是一位非常優秀的醫療隊員。”聽聞如此,肖夫人總算有了輕鬆的表情。她從事的是國家保密工作,接觸的都是國家機密,這幢房子是國家分的,到處都是攝像頭,連那個笨手笨腳的姆媽,也是國家派下來監視的。肖夫人自然知道這一點,隻不過沒有精力去管這些事,大家湊合湊合就好。因為工作的特殊性,肖卓銘到了一定歲數就要被國家強製帶走,一般是帶去北京。這些強製帶走的兒童政府會培養,出來都是精英,不論在哪個領域。這一係列關係充斥著矛盾,也莫名地和諧,生活就是這麽無奈,想想挺悲哀,又不得不麵對。“辛苦你照顧卓銘,她到現在估計都還不知道她爸已經死了。說實話,有時候我們這些做老輩的,幹的事情真不光彩。”肖夫人說,她把書放在麵前的茶幾上。李重岩晃著茶杯,不喝,隻是慢慢地晃著,說:“我會照顧好她的,畢竟我是她舅舅。關於肖爾槐的死,我表示遺憾,但像卓銘這樣的後輩,是沒必要知道的。”老輩的恩怨就沒有必要強加給下一輩,前輩受過的苦,後生不必再受。不過李重岩一直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他在心裏反複琢磨,大拇指摩挲著杯子的邊緣。肖夫人又開始研究學術了,客廳裏寂靜得可怕,李重岩聽見鍾表走動的聲音。他忽然有點心慌,或者說,是一種愧疚。但幾秒之後,這種愧疚的感覺就被另外一種情緒取代了,是憤怒和仇恨。他小坐片刻後便起身告別,穿上大衣離開了親姐姐的住處。當他站在無垠的天空下時,看著雪花綿綿不絕地飄落,他突然想起現在尚在46億年前的地球上的那幾個人。前輩受過的苦,後生不必再受?也不一定。仇恨永無止境,在無休止的複仇中變成黃土白骨的,是我們自己。時針又走了一個完整的圓圈,高原上的一天一夜像一場夢一樣過去了。這已經是第三天的深夜,他們經過拉孜到達桑桑,車隊就在桑桑縣的公路旁停下,旁邊是小小的鎮,碉樓上掛著幡旗。何巒終於從淺度的昏迷中醒過來,他做了一個很深很深的夢,夢中一無所有。醒來時車裏沒有人,但車廂門是開著的,抬頭才發現自己枕在誰的腿上,身下墊著羽絨服。“醒了?”有人在耳邊悄聲問,然後一雙手抄到背後把自己扶起來。何巒看清楚了陳巍的臉,愣了一會兒,然後伸手把他抱住。陳巍咧著嘴笑,悄悄在何巒嘴上親一下,然後用羽絨服裹緊他:“身上怎麽樣?還有哪裏不舒服嗎?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怎麽叫都叫不醒。”何巒搖搖頭,說他無大礙,陳巍這才放心。何巒扒著窗戶往外看看,問:“我們這是在哪裏?車裏的人都去哪了?”“這個鎮叫桑桑,一個普通的小鎮,上麵說今天就在這裏休息,明天再開一天,過了薩嘎兵站做邊防檢查,我們就真正進入無人區了。”陳巍把何巒的頭發梳整齊,指指門外,“大家都到鎮子裏去了,反正是休息,就下去逛逛,吃點東西。”“你怎麽沒跟他們一起?”陳巍摸摸何巒的臉,說:“我要陪你啊,我走了誰給你當枕頭?”何巒忽然笑了,他裹著衣服蹭了蹭陳巍的鼻子,然後把頭埋進他脖子裏。陳巍被他的頭發蹭得發癢,想笑又不敢大聲笑,笑得肚子一抽一抽。他們下車,外麵的冷空氣凍得人鼻子發酸,起伏的山巒覆蓋著棱條狀的雪,高原的天際比海洋更遙遠,雲層在黑暗中呈現灰色,就在頭頂,似乎抬手就能觸及。小鎮裏稍有人聲,略顯熱鬧,市場上的藏族本地商販在兜售手工藝品,巷子裏傳出燒牛肉的香味。何巒說他不太想去人多的地方,看見絳曲老師坐在車頭前麵抽煙,就過去和他坐在一處。何巒讓陳巍去買點吃食來,特意吩咐他一定要買燒牛肉。陳巍兜著手去了,何巒看他消失在人群中,才回頭默默地看著山梁和河溝。“老師。”何巒先開口,“車子後麵那個怪物是怎麽回事?是不是就是它殺死了那個士兵?”絳曲把煙從嘴裏取下來,呼出一口氣,煙霧飄散在空氣裏,他撣撣煙頭,很輕地點一下頭:“那是一條蛇,長著爪子的蛇。跑新藏、川藏、青藏線的人都知道,開夜車最容易遇到這種怪物。”何巒覺得難以置信:“什麽蛇還長爪子?怕不是蜥蜴。”“不是蜥蜴。”絳曲搖搖頭,眯著眼睛小聲咳嗽,“是蛇,我見過那東西,頭上還長角的。我們都叫它‘爬龍’,我殺過很多爬龍。”“它為什麽要爬上車跟著我們走?是不是它殺死了那個士兵?”“怪物上車,跑高原長途線的司機都知道。上車的怪物不一定是爬龍,還有可能是兔子,是狐狸,是雪狼,是你叫不出名字的鬼東西。要是你不甩掉它,就等著死在路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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