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監聽符衷的通話,他在心裏問自己,明明那麽愛他,為什麽還是不信任呢?季在那個午後的夢裏墜入無窮盡的循環之中,他沒有做噩夢,夢中聽到身邊有細碎的聲音,但他沒有醒。一個長長的夢結束了,他坐起來,身上的風衣還是好好的,房間裏一切都是原樣。看看桌上的銅鍾,銅鍾沒有任何感情地計算著時間。季看了看,他以為自己睡了幾個小時,卻發現隻過去了三十分鍾。把風衣放在一邊,看見桌上如山的文件堆旁,放著一個金屬的小箱子。季認得那箱子,那是朱給他配藥時常用的藥箱。季暗想朱什麽時候進來過,伸手過去把箱子撈過來。箱子腳下壓著一張灑金的信箋紙,他覺得這紙有點眼熟。展開來看,上邊用墨水筆寫著幾句話,季認得那是誰的字跡。“送來的時候首長睡著了,沒有叫醒你。監控錄像的事情我很抱歉,是我不對,我知道該怎麽做了。首長,我愛你,無論是誰來阻撓我們,我都永遠愛你。”他看著這些話,就像聽著符衷的聲音。季把紙折起來,壓在文件夾下麵,藥箱推到一邊去,開始審閱文件。他沒什麽表情,就像站在陽光下,眺望遠處的雪山。占堆絳曲消失了三四天,科考隊的考察計劃不得不一直延後。按說這是影響科考進程的,但上頭對此並沒有表示,就好像絳曲在不在都無所謂,但計劃一直在延後,像是在等他回來。何巒數天沒有見到絳曲,他常向同事詢問,但同事們都搖頭說他們不知道。問過尚璞,尚璞隻知道絳曲是在一個黎明前突然離開的,他所發的最後一條信息還在手機裏保存著。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何巒忽然不安起來,上頭一隻蒼蠅的動靜都沒有,更加加劇了他的不安感。這天輪到陳巍執勤,清早背著槍在外圍巡邏,牆頭探照燈晃來晃去,他聽到前頭隊長突然喊立正,然後聽見前麵傳來汽車的引擎聲,是軍車。他們待的這塊地方,邊防,平時沒什麽人來,公路修得不好,物資都是空運。三年兩頭見不到飛機來,軍區門前就種著地,自給自足。陳巍對這邊不了解,就聽見前麵有人在竊竊私語,他耳朵尖,多聽了幾句。有人說是上頭的啥領導來了,有人說不像。陳巍漫無目的地聽著,這些都與他無關。探照燈全聚在軍車上,白亮亮的,晃得人眼瞎,陳巍草草看了一眼,車身都被冰凍住了,像個冰盒子。車上陸續有人下來,裹著舊的軍大衣,與官兵握手行禮。陳巍驚鴻一瞥,覺得不對勁,再定睛看去,卻見站在中間的那人竟然是絳曲。絳曲正在與來接車的軍官交流,他身後站著幾個兵,陳巍離得有些遠,看不清楚到底有幾個人。他卸下傳呼機接到何巒的頻道上,告訴了他這個消息。車上的兵跟著領隊的進站去了,陳巍注意到絳曲身後還跟著一個人,這個人明顯不是普通士兵,但陳巍又說不上來那是什麽人。軍車轟隆隆地從陳巍旁邊開走,車身上的標記顯露出來。模糊的冰殼子下麵隻能看清“詹娘舍”三個字,陳巍猜測是詹娘舍邊哨所開來的,難怪凍成這個樣子。陳巍巡邏完回去找何巒,四處都沒找到。他抓住路過的尚璞詢問,尚璞說何巒在工作的時候突然被幾個兵叫走,說是上邊的官喊他去,絳曲老師也在那裏。“何巒跟軍區的人有關係嗎?那軍官親自來請人去,老子第一次瞧著他們這麽順眼!聽說早上來了一隊外站兵?打哪兒來的?”尚璞推著眼鏡朝外頭比劃兩下。陳巍抿緊了嘴唇,摸著手裏的機槍,半晌才說:“何巒跟軍區有一點頭發絲那麽大的關係。兵是從詹娘舍邊哨所來的,離這兒挺遠,不知道來幹什麽。”第114章 心事蒙塵“哦,那還真是挺遠的。”尚璞看了下導航儀,把手裏的碎石頭放在桌子旁邊,拍拍手上的灰,“絳曲老師到邊哨所去了?他去那裏幹什麽,三年五載都不見有人從山上下來。”旁邊坐著士兵在休息,正兒八經在林芝軍區裏麵當兵的,此時脫掉帽子耙耙頭發,肩章上落著一層雪,他聽見尚璞的話,轉過頭說:“詹娘舍那地方,在天上飄著呢,四周都是懸崖,別說人了,猴子都上不去。在那個地方站崗的兵,腳跟都凍在凍土層裏了也換不下來,實在是太艱苦了。”尚璞撐著腰站在兵旁邊,陳巍挎著槍守在後麵,距離不遠,能聽見遠方大江奔騰的聲音。尚璞沒什麽事做,就跟士兵閑聊,聊西藏,聊邊防哨所,還有這裏的軍民。“詹娘舍是個什麽地方?能具體地講一講嗎?”尚璞站累了,搬把椅子坐下,跨著腿,“我們都沒去過那裏,想了解一下。”士兵忽然笑了,他扯扯自己的褲腳,露出他的靴子,前端盡是飛濺的泥點子。尚璞遞給他一杯熱水,士兵接過去,擺擺手笑道:“你去不了,別去。那地方都是些啥啊,雪毛子,冰川,藏馬熊,還有天雷,去了哪是站崗啊,是修仙。”他玩笑似的說出這些話,陳巍卻注意到他眼中的一絲不易察覺的緬懷和沉鬱。士兵喝一口熱水,手裏捂著杯子,尚璞問他:“為啥我們去不了?現在路修起來了,開車開幾天就到了。”“你去了能幹些啥啊?全年九個月雷區,還沒上山,一道雷劈下來,就把你埋了。”士兵無所謂地撐著膝蓋,眯眼看湖泊,“我去那地方,摸得比你清楚多了。有些東西不是聽別人說說就算了,你要親身經曆,才能體會到我們所說的究竟是怎麽回事。所以別去,很危險。”尚璞聽他說的有意思,撐著手問他:“自然環境惡劣麽?這一點我是知道的。”士兵再次笑起來,但他不敢大笑,因為高原缺氧。陳巍拍幹淨石頭上的灰,坐下來,伸著腿聽士兵講話,一隻高原灰鷹從山坳中飛過,一下子消失在視野中。“我說的當然不止是自然環境的危險,兄弟。”士兵刮掉自己靴子邊上結著的一層泥垢,“還有比這更危險的東西,你們不知道,最好也不要知道。”陳巍察覺到士兵話裏有話,他轉頭注視著士兵的動作,他的刮泥巴的動作很慢,其於巡邏的士兵動作也很慢。這裏高原缺氧,動作幅度稍大一點就容易出問題,所以時間就像被拉長了一樣。雪頂在黑暗中閃閃發光,目光所能看到的最遠的地方,山頂上一脈盡是皚皚的白雪。士兵抬手指著遠處的雪山說:“看到那些雪了嗎?凍了千萬年了,下邊不知道埋了些什麽東西。別去爬雪山,爬到半路地下突然冒出什麽怪物,你可就交代在上麵了。”“能遇到什麽怪物?雪山裏有什麽?詹娘舍哨所裏還有什麽危險的東西?”陳巍扣緊手指,皮手套包著,不至於太冷。士兵笑一下沒說話,另一個聲音從旁邊飄過來,略帶輕佻:“什麽怪物?還能有什麽怪物?雪崩、藏馬熊、人猴子!都是怪物。還有啥?你說說看還能有啥?”陳巍聞聲抬頭,一個高大些的身影走到旁邊坐下,是個粗獷的漢子,穿著士兵的軍裝,胡茬子像灌木叢,右眼有一條刀疤。刀疤看起來不羈,有種灑脫的野性,他是川西人,也許是若爾蓋草原走出來的,說話帶著口音。原先的士兵不說話了,隻是笑著低頭刮鞋底,那些泥巴碎屑都抖落在石頭縫裏。陳巍把槍抱在懷裏,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聞到刀疤身上一股清淡的煙葉味:“藏馬熊怎麽會從雪裏蹦出來,它攔在路上,一個巴掌過去,車子就碎成兩截了。”四人都笑起來,刀疤抽出一根煙來抽,他們都是駐紮在林芝的老兵了。朝陳巍遞遞,陳巍擺手說他不抽煙,刀疤說了一句:“來這地方不抽煙不成,寂寞死了,都感覺不到自己還活著。”幾個人沉默,周圍人聲寂寂,在這裏大家都不敢高聲說話,尤其是一些身體差點的,嘴稍微張大點都可能喘不上氣。確實很寂寞,常年駐軍在此,寂寞到令人發瘋。刀疤吧嗒吸了幾口煙,咳嗽了兩下,繼續說:“藏地太邪門,你們外地人初來乍到,很多東西都不知道。你別小看那幾個哨所,下邊鎮著什麽東西你想都不敢想。”陳巍揮散些煙霧,踢了踢腳下的小石子,玩笑道:“還真跟書裏寫的一樣,高原底下鎮著龍脈,祖龍、神葬,想要成仙都從這裏走?”刀疤抖掉煙灰,扶著膝蓋笑起來,尚璞從邊上給他倒來一碗磚茶,刀疤不客氣地接過去,說了聲謝謝。旁邊的士兵刮幹淨了泥巴,跺跺腳,說:“差不多就這樣吧,別問,上頭不讓我們說。回去看看地圖,你就什麽都明白了。”士兵嘩啦一聲背上槍,另一邊的哨聲忽然響起來了,刀疤也丟掉了煙頭。他們站起來拍掉褲子上的灰塵,戴上帽子去一邊集合,走得很幹脆。陳巍看了看他們走遠的背影,覺得那背影充滿了一種沉鬱的孤獨和悠遠的氣息,在這裏當兵的都是如此。正欲與尚璞說些話,杜鬱忽然從旁邊跑過來,一巴掌薅在尚璞頭上。“這啥地方你還整天蹦蹦跳跳,不怕血管爆裂。”尚璞罵回去,“有事嗎?沒事滾。”“何巒回來了。”杜鬱繞了一個圈坐在陳巍身邊說,“你看看去。一大早上就看不見人影,嚇死兄弟幾個了,還以為犯啥事要軍法處置。”陳巍綁緊鞋帶,拄著槍站起身,隨手朝坐著的兩人揮揮,沿著沙石灘往何巒工作的臨時屋棚走去。杜鬱屁股挪過去挨緊尚璞,低聲說著什麽話,但更多的時候,他是默默地看著遠山。工作的棚屋裏掛著吊燈,陳巍掀開簾子走進去,好歹暖和了一些。進去就看到一個身影站在工作台前,穿著往常沾灰的白褂子,眼睛上戴著護目鏡。“你回來了?”陳巍走過去伸手揉揉何巒的頭發,“突然被叫走也沒個信,我們幾個都被你嚇死了。軍官叫你去幹啥?沒事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