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聽著皮鞋聲漸漸遠去,掐滅煙頭,拿過旁邊的搪瓷杯子捧在手心裏。他過了一會兒才離開,不過沒回房間去睡覺,而是去了實驗室。他對季說了謊,他其實並不能睡覺,因為他今夜要值實驗室的夜班。寂靜的實驗室裏亮著燈,上一位值班的人正坐在實驗台前看最新的醫學報告,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藥水味,台子上的儀器都被整理好了,四周靜得沒有一點人聲。“朱醫生,這麽早就來了?”林奈道恩從報告中抬起頭來,笑著對朱說,“時間還沒到,朱醫生先休息一會兒。”朱點點頭,在一邊的椅子裏坐下,他看看認真研究報告的加拿大青年,閉上眼睛開始打盹:“我睡會兒,時間到了記得叫醒我,道恩醫生。”第110章 深度驚恐道恩放下報告,鼻梁上架著眼鏡,他隻有研究學術時才會戴眼鏡,看字太累了,得眯著眼睛。他把眼鏡摘下來,好把朱看得清楚點,朱陷在椅子裏,閉著眼睛小睡。他注意到朱隨身抱著的搪瓷水杯,杯沿的漆都像老頭子的牙齒一樣掉光了,他還跟捧著個寶貝似的。杯身畫著紅色圖案,共產主義好之類的,大概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作品。道恩注意朱好多天了,自從輪到他們兩個換夜班之後。朱比道恩年紀大一點,但也算年輕,搪瓷水杯這種東西與他的氣質不相稱尤其是今天還穿著大花襯衫。想想有點詼諧,道恩輕輕巧巧地笑,坐回去,重新在紙上做筆記。他沒去打擾朱的美夢,他知道朱醫生的習慣,每天總是早早地過來等著,等著就睡覺,到時間了自己就會起來。朱今天睡得有點熟,手裏的水杯沒拿穩,一點一點往下掉,險些就要摔下去了,道恩忙伸手過去捧住。幸好沒把人弄醒,朱的手徹底放開了,頭歪到一邊去,睡得毫無防備。道恩把他的水杯放在旁邊的小桌上,那裏有幾本醫學雜誌,杯裏還有點剩下的水,早就涼透了。實驗室裏靜悄悄的,冷藏櫃裏凍著各種各樣的標本,牆上的時鍾不斷閃動。道恩抬頭疏解一下脖子的酸痛,看到換班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小時。朱還沒醒,估計夢裏周公纏著他下棋。道恩趴在桌子上百無聊賴地看朱在睡夢中呼吸,靜得隻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他金色的頭發在燈下反光。攤開的報告紙上,配著基因序列的圖片。沒去叫醒朱,道恩取下旁邊自己的一件夾克外套披在朱身上,免得他半夜凍著。道恩雖然行為放浪一點,心地還是善良的。季穿過空無一人的走廊,他隻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聲音在背後回蕩著,就像很多人在後麵追趕自己。季發抖的手指攥著牛皮紙袋一角,他的呼吸驟然變得急促,步子越來越快,然後在走廊中奔跑起來,皮鞋敲擊地板的聲音不停地在耳邊響起,心底的恐懼轟然炸裂。他害怕藏身於背後的眼睛,害怕有人在背後追殺自己,他拚命想逃離、逃離,連午夜做夢,都是在火焰中奔跑,但無論他跑得多快,最後還是被大火吞噬了。幽閉的空間和四麵八方無處躲藏的孤獨讓他像被水淹住了口鼻,慌亂之中努力讓自己鎮定,但這隻能適得其反。躁鬱症開始發作了,一種不受控製的狂躁占據了大腦,他想呼喊,想用槍頂住自己的額頭。“開門,開門......”季用顫抖的手拿出黑卡刷開門禁,卡好幾次掉在地上,他撿起來,頂在手心裏,幾乎要把薄薄的金屬卡片捏折。符衷一開門就看到一個人影倒進來,他忙伸手把季抱住,很快地把門關上。季死命咬住符衷的肩膀,手指在他背上抓撓,一道一道的血痕毫不留情地爬滿符衷的脊背。“首長,你怎麽了?”符衷第一次見到季這個模樣,嚇破了肝膽,給他脫掉外麵的風衣,跪在地上將人抱在懷裏煨著,就像抱著發抖的貓。季抱住符衷的背,抬起下巴抵在符衷的肩上,像溺水的人那樣大口呼吸,他的眼中湧出滂沱的淚水,喉間發出痛苦的呻吟聲。“有人在追我,好多人,他們在我後麵,要殺我,殺我,”季語無倫次,蜷起腿,手在地上胡亂摸索,猛地把藏在鞋櫃下麵的槍抽出來,“他們要殺我!”嘩啦一聲槍直接上了膛,季要把槍口往自己太陽穴上湊,符衷大驚,連忙把他的手扯開,一掌劈掉槍把子,摔在幾米外的空地上。砰一聲槍響,子彈打出去一顆,打中了沙發的木頭腿兒,嵌在裏麵爆炸了。符衷看著四處飛濺的木屑,把季抱緊了一些,他忽然感覺自己心髒都要跳出來了,就隻差了那幾秒,子彈差點就打穿了季的腦袋。緊緊扣住季的手,把臉貼在季頰畔,對他說:“首長,我在這裏,符衷在這裏。不要怕,沒有人要殺你,我會保護你的。寶貝,我的寶貝,誰把你欺負成這個樣子?”季手裏的牛皮紙袋啪一聲掉在地上,封口打開了,裏麵的紙滑出來,風一吹,稀裏嘩啦散的滿地都是。符衷把那些紙拽過來,一眼就看到那張恐怖的照片,他忽覺心絞痛。把照片甩在地上,他抱起直打哆嗦的季往臥室裏走,季一直發瘋似的抓自己的手臂,指甲刮痕縱橫密布,有些地方已經被抓得鮮血淋漓。“寶貝,看著我,靜下來,我在這裏,沒事了,真的沒事了。”符衷按住季的手,撩開他麵前散亂的頭發,輕柔地吻去淚水,“都過去了,你很好,我也很好,沒人敢殺你。”季在他臂彎裏哭,符衷記得上回看見季哭,是在修複受損的蛛網之後。那一回,季的直升機爆炸了,不過幸好,自己上去接住了他。照片上恐怖的景象一直在眼前晃,季明顯是受到這個的刺激。那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就像一個定時炸彈,隨時會在心底爆炸。“別走,求你不要走。我害怕,我怕自己會燒起來,沒人會來救我。唐霽出來了,他會來殺我,所有人都想要我死,救救我,救救我啊......”聲音到後來就變成了驚恐的呼喚,季把符衷摟住,毫無章法地隻管把人抱緊。符衷托起他的背,撫摸他的下顎和脖子,把他的手握在心口處。“我不走,我就這樣陪著你,”符衷親吻季的額頭,撫慰他狂躁的情緒,“不論你變成什麽樣子,我都會永遠愛你。”季攥緊符衷的衣領,眼淚流到符衷的胸上,冰涼冰涼的。艱難的發作之後,他的情緒終於穩定下來,累極了,好像渾身都使不上力氣,最後昏昏地睡過去。符衷把季放倒,給他蓋上被褥,坐在床邊給他擦去眼角的淚珠,輕聲說:“寶貝,好好睡,我哄你。”他用渺渺的聲音背誦起書裏的詩句,那些溫柔的話語,如風般輕盈的心事,沒有血腥殺伐,沒有爾虞我詐:“我的耳畔長久地回蕩著你溫柔的聲音,我還在夢中見到你可愛的麵影......我的心狂喜地跳躍,為了他一切又重新蘇醒。有了靈感,有了生命,有了眼淚,也有了愛情。”一瞬間,仿佛又回到當時年月,春潮初起,春林初盛,故人忽然從心上走過。台上有人在彈奏鋼琴,《夢中的婚禮》,溫暖如風,柔如彩虹。那一晚季再次墜入無窮無盡的噩夢中,他夢見太陽從天上墜落,落入到江水中,然後爆炸,烈火燒掉了滿山的桃花。他在大火裏逃跑,但無論他跑得多快,永遠都跑不出那個怪圈。就像狐狸永遠追不上月亮,就像人類永遠跑不贏時光。他夢見唐霽,唐霽朝他的後背開槍。漆黑的天幕中盤旋著直升機,對著江水轟炸,他的耳膜在巨響中破裂,血從裏麵流了出來。流水一般的鮮血、大火、屍體和硝煙,這是自己曾經曆過的反恐戰場,子彈像在下雨,開著飛機去轟炸叢林。然後飛機忽然炸裂,熊熊的火光一下子把自己包圍,子彈接二連三地打穿背部。他就這樣從天空墜落,像孩子手中的流沙,戰場連著戰場,死亡連著死亡,曆史循環往複。“唐霽!”忽然掙紮著大喊出聲,季猛然從噩夢中驚醒,滾滾的淚水正從臉頰上流下,刺癢灼熱,鬢邊已經被濡濕了一大片。符衷從旁邊抱住他,按住他的手,給他擦去滾燙的眼淚:“寶貝,不怕,這裏沒有唐霽,什麽都沒有。有我在,我一直都在。”久違的溫暖,分不清現實還是夢境,那些想要拚命擺脫的夢魘,仍然在腦中揮之不去。季喘息著靠在符衷胸前,背上汗涔涔的,他聽到雷聲一般的心跳,這是他唯一的依靠。“我好害怕,我不斷地夢見自己被燒死......大火,無邊無際的大火,像惡鬼一樣纏著我......”季抱住符衷,在他肩上哭訴自己恐懼,黑夜因此更加麵目可憎。符衷輕拍季的背,摸到他被汗水浸濕的衣衫,此時他懷裏抱著的是當日裏威武不屈堅毅不移的指揮官,平時看上去那麽剛強的人,竟也會有如此脆弱的時候。心像割裂一樣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