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和我們每個人賽跑。”季在演講中反複提到這句話,符衷撐著膝蓋看中央投屏,聲音灌進耳道,輯商綴羽。他看著季的眼睛,手指輕輕叩擊,忽然打起了《夢中的婚禮》的節拍,說起來,他已經很久沒有彈過這首曲子了。符衷回味著季演講的台詞,靜靜看著手表上逐漸流逝的時間。他們都在與時間賽跑,符衷當時還不明白此中的含義,等到多年之後夢中驚坐而起,驀地回想起此情此景,他就會深刻地明白:有些東西注定要消失,而有些東西注定不能被辜負,就像他所經曆的年華,和陪伴他走過這段年華的所有深情,他們與時間打交道,但最後誰都沒有跑贏時光。“......受光於庭戶而亮一堂,受光於天下而照四方,我們要從前輩身上的學習他們的英勇、精神、思想和氣度,而也將思考其中延續的整個人類的精神......”符老爹坐在別墅的第一層,牆外又下起了大雪,北京城一如既往地籠罩在黑暗之中,黑暗降臨了已有三十年。他忽然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那時候晝夜交替,黎明的陽光穿過樹枝投射在古老的院牆上。那些都是回不去的日子,整個世界的進入了永夜,光明遲遲沒有到來。他抖落雪茄的煙灰,眯著眼睛看屏幕上那個男人,似是而非的,他的眼裏藏著悠遠的緬懷。“......在我身後,是全世界最優秀的執行員,我們應該不言死亡。但倘若我們始終飽含深情和勇氣,背負著使命前行,等我們成沙成土之後,後生將會說:曆史上曾有過這麽一個時代,這麽一群人,他們用愛與希望負重前行,而這些,都是他們生存過的證據......”時間局北京總部,李重岩撐著傘與幾位下屬穿過空曠的廣場,場中隻有鬆樹常青,一邊的灌木叢和薔薇花早已被大雪掩埋。他們在雪地中駐足,翹首眺望,遠處有全城最高的建築,巨大的熒屏上,季的目光仿佛俯視著整座城市。李重岩聽著季急緩有序的聲調,他沉默不語,半晌扭過頭去快速離開。不知怎的,幾個下屬顯而易見地感受到了這位剛毅的老人身上,傳來了一種海一般浩大的憤怒和悲傷。“......萬人一心兮,泰山可憾;惟忠與義兮,氣衝鬥牛。我們肩上挑著泱泱的國家,我們腳下踏著先輩壘砌的橋梁。前輩流過的血,後生不必再流;前輩受過的苦,後生不必再受......"白逐陪著太太,麵前一杯茶水嫋嫋生香。太太懷抱著火爐,昏昏睡去,白逐疊著雙手看屏幕,那上麵是她自己的兒子,多年不見,季的麵影變得比以前堅毅硬朗了很多。她聽著季的演講,眼中忽然濕潤,一瞬間有些恍惚,有些往事不堪回首,卻又常在月明之中。“萬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與義兮,氣衝鬥牛。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幹犯軍令兮,身不自由。號令明兮,賞罰信;赴水火兮,敢遲留?”白逐輕輕地唱起了這首戰歌,熱淚盈眶。確實,前輩流過的血,後生不必再流;前輩受過的苦,後生不必再受。夜間08:30,距離坐標儀發射還有一個小時,符衷提著皮箱往發射塔走去,他手上搭著長外套,肩章在燈下閃閃發光。轉過回廊遇見了肖卓銘,她的打扮像往常一樣,白褂子上殘留著很久以前沾上的藥漬。楊奇華在和她交談,走過去的時候身上飄過一陣酒精的味道。符衷看看手表,給肖卓銘打了招呼,女實習生見到他,眼神有些慌張,符衷把她臉上微妙的表情變化都看在眼裏,沒說話,在肖卓銘麵前停住了腳步。楊奇華見過符衷,因為符衷常來醫療部治傷,他們是點頭之交,話沒說過幾句,不熟。各人有各人的心思,符衷知道這位楊教授的身份存疑,但他沒有點破,禮貌地行禮過後送走了教授。肖卓銘留了下來,她手上抱著文件,聽診器掛在脖子上,眼鏡把她大半張臉都遮了去。符衷笑了一下,隨口問起:“肖醫生有什麽話要說?”“醫生不敢當,我隻是實習生。”肖卓銘的聲音淡淡的,似在日常閑聊,“如果你身上沒有哪裏要我檢查,那我就沒什麽話要說。”“哦。”符衷點點頭,把手上的外套換到另一邊去,“剛才你去資料庫,什麽時候回來的?我之後就沒有見過你了。”肖卓銘回想了一下,說:“我進去查了些資料就出來了,可能比你早一些,沒遇上也是有可能的。”符衷聞言沒什麽表示,肖卓銘的情緒絲毫不見起伏,她長得比符衷矮很多,垂著眼睫仿佛啥事都入不了眼。符衷很輕地笑了一下,他知道肖卓銘在鬼扯,但他現在沒空去理會。“符衷。”身後傳來硬朗的皮鞋聲,有人在喊他名字,一陣鼠尾草的香味撲過來,“你在這裏站著做什麽?哦,原來是肖醫生。”季從旁邊出現,回頭對助手打個手勢,叫助理先行。伸手與肖卓銘握了個手,轉過眼梢看符衷,一如既往的,嘴角繃著漂亮的弧度,嚴厲、不怒自威。首長來了,符衷自然是要行禮:“首長好,肖醫生正好路過,我們說了兩句話。”季的臉色不太好看,當符衷說起肖卓銘的時候,他的不滿表現得尤其明顯,明顯到肖卓銘都感覺到周身有股幽幽的寒氣。她扣上白褂的一顆紐扣,看看季,眼鏡片一閃,心裏猜到了七八分。她自知不能多留,免得徒增是非,匆匆行禮之後從旁邊擦過去,快步離開了。符衷雖然不是很想回禮,他一顆心隻在首長身上,但外人麵前總就是要走個過場,免得讓人看出來他和季的貓膩。抬手假笑著送肖卓銘離開,頭發忽然被人薅了一把。“笑什麽笑,什麽東西這麽好笑?”季壓著聲音責怪,“我還在你麵前呢,你卻盯著人家姑娘看?懂不懂得尊重首長?”符衷雖然覺得季這說的是歪理,但他沒有反駁,首長那麽美,是寶貝,寵都寵不過來,他說的當然都對。季私下裏囂張跋扈、蠻不講理符衷都是慣著的,放在心尖上慣著。“對不起首長,是我不對。”符衷順著季的意思認錯,“我不該看姑娘,也不該和她講這麽久,我就看你,就和你講話。”季穿著執行部的製服,武裝帶綁得緊,腰帶紮下去,一雙長腿畢露無遺。他扣著腰帶,掂酸吃醋的緊,本想端著架子訓人,忽然聽見符衷這麽來一句,頓時臉紅起來。符衷說到做到,他就隻看季,光把他的眼睛照亮,清泉石上流一樣,泉下還燒著一團火,灼灼的,把季燎了一燎。一燎當然是心肝顫,但老狐狸道行深,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季當然能收住小野狼:“你看我的眼神收斂點,省的別人雨露均沾了,準是個禍害。”符衷看著他笑,季伸手去揉揉他蓬鬆柔軟的頭發,像摸著狗兒,就差頭上一雙耳朵,身後一條毛毛的大尾巴。“衣服我幫你拿著。”季垂眼去把符衷手上的外套扯過來,“走吧,該去發射塔等著了,別耽誤了時間。”符衷和他並肩走。兩個人的皮鞋聲靜悄悄地起伏,季把符衷的衣服攏在身上,外套長,禦寒用。老狐狸和小野狼偶爾說笑,但彼此都刻意保持著距離。“剛才你跟肖卓銘講什麽事情?”季從助理手中接過自己的皮箱,坐在椅子上稍作休息,演講了一個多小時他有點口渴,符衷給他倒來溫水。“沒講什麽事情,不重要。”符衷拍拍膝上的灰塵,“重要的是我之前沒來得及跟你講的,我在去資料庫的路上遇見了肖卓銘,她也進入了資料庫,而且從庫中拿走了一宗檔案。”季喝水的動作頓了頓,放下水杯看著高台外塔樓一般的坐標儀,說:“她怎麽能進入資料庫?以她的身份,是沒有資格的。”符衷靠在座椅上,目光越過欄杆,看向落地窗外無垠的雪原他此時坐在鑿空的山體中,整座山都被修建成了一幢建築物,巨大的窗戶下積滿雪花,懸於高空的蛛網迸發出刺目的白光。“她拿著他老師的許可證進去的,就是那個楊教授。肖卓銘從庫中拿走了一宗檔案,我去看過,她拿走的,是2010年三月的檔案。”季點點頭,疊起腿,他看看時間,距離進艙還有半個小時,他還可以看半小時的雪原:“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這說明不了什麽,兩邊是不同的時間局,檔案是不一樣的。”符衷思索一陣,看看四周沒什麽人,挨過去一點,抬手叫季附耳過來,在他耳邊悄聲耳語:“飛行考試的時候,第一中轉站的駐站監考官是赫尼科夫上校,他對我說,十年前有一批中國人來參加考試,有人創造了世界紀錄,還來了一個和我長得很像的人。”季忽地回想起這事符衷對他講過,隻不過他沒有在意,今天猛地提起,其中的緣由還真得好好琢磨。“你對此有什麽想法?”季看著窗外負雪的山脈,形似臥龍。符衷抿唇,稍微坐開一點,抬手與過路的人打招呼,不動聲色地說:“我在北京的時間局資料庫裏查過,官方資料裏沒有顯示有這麽一件事,我對此表示懷疑。問過一些前輩,他們也未曾聽說,相反的是,這件事卻在俄國被傳成了神話,不隻是赫尼科夫上校,連下麵一個小小的中尉,也對這事很是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