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衷停下了腳步,正在琢磨這句話的意思,一遝紙從季手中的文件夾裏滑了出來,一陣風卷著紙頭嘩啦啦地往灌木叢裏跑。季背著手沒注意到這個小變故,等他回過頭來時,紙已經滑到符衷腳尖前停住了。符衷把它們一一撿回來,疊好後就看見封麵上寫著“在編執行員體檢表”,他再翻開了一頁,發現自己的名字赫然其上。第15章 例行體檢“長官。”符衷拿著體檢表走上前去,站在離季一步遠的地方,“您怎麽把我的體檢表夾在文件夾裏?”季下意識地小小往後挪了一步,站開一點,在兩人之間隔了一點距離。季背著手皺起眉頭撇下唇線,把體檢表奪了過去:“今天下午體檢,中午報完到記得要去。上麵要求自取體檢單,我早上正好去一趟檔案室,順手給你拿出來了,省的你跑一趟。”還沒等他把話交代完,符衷的眉梢已經顯而易見地飛上了笑意,連帶著他眉尾上方的那顆小痣也變得喜氣洋洋起來。符衷的這顆痣遺傳自他的母親,但季不知道,他隻覺得這淡色的一小點生得甚是精妙。他們此時正站在大噴泉池旁,潺潺的流水聲環繞著身穿長袍、背負翅膀的時間之神雕像。周圍過路人的目光讓季如芒在背,他忙回身快步往指揮部大樓走去。符衷雙手插著衣兜趨身趕上前,一路笑一路和季並肩走著。季撇過眼梢瞪了他一下,不耐煩地用文件夾拍了符衷一巴掌:“你跟著我做什麽?”體檢表被符衷拿去了,他低頭看著裏麵曆年紀錄過的數據問道:“謝謝您特意為我拿了表。您為什麽總是為我著想?您隻對我一個人這麽好嗎?”“符衷。”季停住了,一條腿踩在上一級台階上,大樓底部寬廣的玻璃門和宏偉的廊柱佇立於高高的台基上,“你的騷話為什麽能信手拈來?你對別人也是這樣嗎?我真的隻是順手幫你拿了而已,就當我隨手做了件好事,誰還不能做幾件好事不成?要是換作別人,我也會這麽做的。”“那您為什麽沒有把其他人的一起拿來?”季回答不上來,有種挫敗感。他惱怒地擰起眉毛,低聲斥責了一句:“多事!”責備完之後他不管符衷臉上到底是什麽神情,拎著文件夾轉身快步往台階上部走去,遠遠地將符衷甩在後麵。季的背影倉倉皇皇地消失在符衷視野裏,他走上了台基頂部,和秘書一同進入底層大廳。符衷這回沒有去追他,他立在原地看著季遠去再消失,涼涼的秋風吹入他的衣袖裏。符衷的雙手很暖和,見到季之後他的體溫就會保持在最舒適的溫度。他拍拍手裏的體檢表,他知道季“做好事”的話不過是借口,沒人會無緣無故幫人拿了體檢表還拚命找借口掩飾。季的借口並不高明。符衷心裏高興,離了三魂散了七魄,直引得他要飛天而去。他在心裏頭打著《夢中的婚禮》的節拍,將涼風踩在腳下,慢慢走回公寓去。季簽好了文件,秘書隨後就離開了辦公室。季坐在高背椅裏,出神地看著自己的手指,腦子裏卻想著符衷眉上的小痣。敞開的墨水瓶散發著濃鬱的香味,墨水池旁邊的黑色寫字台上攤著一張還沒填寫完整的表格,電子顯示屏一直停留在身份驗證界麵足足五分鍾了,然而這些並不能讓季提起興致。思考了半晌後他不情願地呼出一口氣,下定決心拿起旁邊長桌上的一部座機話筒撥了一個內部號碼。“下午安排一個體檢。四天後‘回溯’計劃啟動,我需要所有預備隊執行員的醫療和體檢報告。”“長官,我們有很多設備還在檢修中。”季揉了揉眉心,誰叫他騙符衷下午有體檢,自己留的攤子自己收:“體檢項目已經上報給部裏備案了,請你們務必重視。數據分析組要對每位執行員地醫療和體檢報告進行評估,然後篩選,那意味著有一批人將從預備隊名單上被剔除。到時候人員填補工作沒有跟上進度的話,你想想,你們會不會因此受到譴責?”“當然,長官,我們會受到譴責。”電話那頭的人忙道,然後聲音變小了,似乎是在私下交談。季在那期間不緊不慢地擺弄了一遍桌上的小玩意兒,再把它們恢複原位。半分鍾後季得到答複,體檢將安排在下午兩點開始。季滿意地笑了笑,撂下話筒後扣著手指盯了會兒座機,兩隻拇指不自覺地頂在一起。他在心虛,良心告訴他濫用職權不會是件好事。他七顛八倒地想著心事,起身去給自己煮了一杯紅茶,再去小屜裏取了兩塊楓糖來擱在茶碟旁邊。符衷的體檢表不是他順手拿的,“做好事”也不是真的。如果不是因為那個人是符衷,他萬萬不會去做這種好事。季知道自己這樣做勢必成了小人,但他無所謂,他願意知道符衷的一切,從他的八哥鳥,到他的心率。他有查看檔案庫的權限,這是他通過正當手段獲取的信息。體檢表上寫著符衷的心率是55次每分鍾,季認為這個心跳健康、平穩、有力。回了公寓之後,符衷就坐在書房裏看坐標儀的說明書。他做了不少筆記,正在逐一背誦。有時候背著背著開始發呆,在紙上寫自己的名字,寫著寫著變成了季,再寫,就變成了細腰。寫完了他看著那滿滿一頁紙的“細腰”覺得有點難為情,紅著臉把那幾頁紙撕了下來。但他舍不得扔,於是折了幾朵細巧的燈籠花用牛皮繩穿起來掛在杯子的把手上。符衷伸著手指擺弄那幾朵紙花,看它們轉著圈,轉來轉去都能看到“細腰”兩個字。符衷想起了昨夜睡夢中看到的那個人影,寬闊的肩膀緊窄的腰,他知道那是季,隻有他會來到自己的夢中。符衷中午去報到,季對著冊子點名,訓話的時候背著手,抬起的下顎線厲如刀砍,看得人暗自心驚。季這樣子很迷人,符衷總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這目光把季灼得背後臉上都發起燙來,若不是他定力好、會偽裝,這會兒準要敗走麥城。季受不住的時候就拿視線掃過去和符衷對視,警告他別動歪心思,兩人目光一匯,轉眼撞出驚濤駭浪來。解散之後季叫住了符衷。口幹舌燥的他撐著桌子鬆了鬆領帶,停頓了好半晌,等到人群都走完了才說:“別的不求你怎麽樣,但你看我的眼神能不能收斂一點?”符衷給季倒了一杯水,溫的,季接過去一飲而盡。符衷看他喝水時不小心把水灑出來,流到了脖子上,晶瑩的水珠順著他的喉結淌了下去,把衣領潤得濕淋淋的。“您教過我們,當長官在麵前講話的時候,要直視長官的眼睛,以示尊敬。”符衷說,“所以您說話的時候,我自然要看著您。這是時間局的禮儀,我可沒忘記。”“你那叫尊敬嗎?”季把杯子敲在桌麵上,用手背抹去下巴上的水,“你那是在看我還是在看你女朋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在眉來眼去地調情!”寬敞的場地空落落的,磁門閉鎖,季說的聲音不算大,沒有震起回音。高高的照明燈懸在桁架下方,圈圈光影打在四壁上,室內訓練場裏彌漫著金屬的氣味,陣陣陰涼從西麵八方襲來。“我沒有女朋友。”“你有沒有女朋友關我屁事!”季伸出一根手指虛虛點著空氣,“麻煩你下次注意點!我是你的長官,請你對我放尊重些!聽見沒有,士兵!”季沒有笑,他指著符衷的鼻子警告他。季眼鏡片上的反光反到了符衷心裏去,照亮了那一塊柔軟的小角落,這塊溫柔之鄉是藏著季的好地方。符衷心裏抖了一下,心髒泵出了一股熱血。他忙碰著鞋跟打立正,不過並沒有因為季的訓斥就挪開視線,他還是直視著季的臉麵和眼睛。拿他沒辦法!季惱火地開門出去。他走在路上覺得燥得慌,拉開了領帶,摸到了濕漉漉的領子。秋風從紫紅色的灌木叢裏鑽出來,繞到季身邊,陪他走過一段路,然後又狡猾地溜開了。季一路踩著厚厚的落葉疾走,心亂得沒有章法,符衷的目光令他難以忘懷。誰不想與符衷這樣的人眉來眼去,誰不想與符衷這樣的人肆無忌憚地調情!符衷正要回公寓,手機突然響了。陳巍打來的電話,符衷以為他又要來喊自己打遊戲。“九兒,我現在忙,不打遊戲。”“打什麽遊戲!我在浴室裏摔了!來幫我一下,兄弟!”“不就摔了一跤還專門要我去扶你?你是有什麽毛病?”“你他媽在胡說八道什麽屁話呢?我的膝蓋都摔破了,全是血,小腿好像有點兒骨折我也不知道!痛死了我的天,你有車,送我去趟醫院!”“你的室友呢?先讓他照顧著止下血。”陳巍抬起頭茫然地看了看外麵,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挪動身體去夠櫃子把手,櫃子裏有創傷救急藥品:“他不在家裏,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反正他每天都不在家!”他一邊說一邊抽著冷氣,嘶嘶的聲音直往符衷耳朵裏鑽去。符衷這下知道他不是在說謊了,他知道陳巍是什麽樣的人,陳巍沒什麽說謊的必要。他看了眼時間,立刻往五公寓跑去。“我信了你的邪。等我一下,我上樓,你就在那別動。”符衷掛了電話,跑進電梯,按了樓層後電梯嗡嗡上升。陳巍住十五樓,符衷三年前曾與他同住一套房。在符衷搬出去之後不久又有新的人住了進去,聽說陳巍與新室友相處得不錯。陳巍疼得直冒大汗,肺裏似乎都壓不進去空氣了。符衷進門的時候他正在浴室的台階上坐著,旁白放著一個開了蓋的收納箱,裏麵塞著些藥品和醫用繃帶,陳巍一邊嗚嗚咽咽地呻吟一邊給自己剪繃帶。符衷蹲下去查看,血都流到了地上,膝蓋上豁了中指長一條傷口,骨頭已經斷了。“怎麽回事?”符衷問,上手去幫他緊急止血,搭上陳巍的肩手臂把他架起來。“我新買了一雙拖鞋,”陳巍掛在符衷肩上呼了口氣,咬緊牙齒忍住疼,“沒有防滑底的鞋子。我擦腳的時候跳了一下,就摔了,正好磕在台階上。我這下巴和手肘也遭殃了!天哪!”說著陳巍便悲憤地把拖鞋踢開,忽然委屈地掉起眼淚來,而他又偏要作一副大丈夫樣,隻得拚命忍住。又忍又哭的樣子越發滑稽了。陳巍就好哭,豆子大點事都要撕心裂肺好一陣。陳巍沒上過戰場,以為這麽一點小傷就能要了他命。符衷架著這個受傷的家夥下樓,沉默不語地聽著陳巍嘟嘟囔囔地講那雙拖鞋,符衷沉默中忽然想起了季。季燒傷之後全身血肉模糊,也沒聽他喊過痛。這麽一想,符衷心裏再次細密地發起疼來,他隻要一想到季的傷就會忍不住疼,好像那火是燒在自己身上的。不知道季從那大火中走出來了沒有,符衷想,千萬別讓那火消磨了他的意誌。三兩下在管理處錄入了手續,符衷讓陳巍椅子上坐著等他,他去停車場開車過來。陳巍噎著嗓子讓他搞快點,這家夥平時打嘴炮那麽厲害,這個時候熊成這樣。符衷在停車場遇到了季,他手裏拎著外套,渾身都是汗,應該是剛下訓練場回來。季見著符衷後抬手把汗濕的頭發理到腦後去,腳尖轉了個方向朝他走去了,停在他的車旁邊。“去哪兒?”季問了一句,他臉上留有一層健康的水光,襯得毫不羞赧的眼睛閃閃發亮,像兩枚錫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