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搓了搓手,撩開陽台上的簾子往外看了一眼,深夜的街燈把條帶似的道路照得愈發寂寥。馬纓丹不懼寒冷,花開得正好,一叢叢茂密的墨西哥鼠尾草下方則落著白晃晃的小花。他攏上窗簾轉過身,一邊朝手心哈了口氣一邊搖頭:“不吃。這都半夜了,再吃東西不好消化。”符衷給他倒去了溫水,讓他捂著取暖。季冰冰涼涼的手指頭從符衷手背上蹭過,準是從禮堂回來時被風吹凍的。不知不覺這秋天竟已經這麽深了!季想著。電腦和文件夾暫放在茶幾上,符衷給他抱了起來,季捂著水杯說:“放到你的書房裏去。”“您家裏的身份驗證係統壞掉了嗎?”符衷推開移門走進書房裏,回頭看了眼外麵的季,“明天得找人來維修。”季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符衷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在聽自己講話。不過一向完好的身份驗證係統怎麽會在這時候突然壞掉了呢?符衷沒想明白,不過他並沒有深究這個問題。家裏有兩間客房,一間做了收納室,一間還沒收拾完,於是符衷站在過道口告訴季:“首長,今晚您睡我的床。我的床寬敞,給您留著位置。”客房留著一條門縫,季用手指頂開門側身往裏看了看,都不像是睡得舒服的樣子。如果他不想睡客廳或者書房,他隻能睡到符衷床上去。季說:“你現在把客房收拾一下呢?”“我要睡覺了,長官。”符衷笑著指了指時鍾,“明天是周一,早訓六點開始。”季癟著嘴抿了一口水,在心裏權衡一番後他決定今晚也做一回2601的主人,主人當然要睡在主臥。季把客臥的門拉過來關上,掉過身子走進書房,在活動轉椅上坐下來。符衷去浴室裏待了會兒,把備用的睡袍和浴巾從納物室裏取出來放到浴缸旁邊,再換上了備用的洗漱用品。他輕手輕腳地走到書房門口去,扶著門框對季說:“我給您準備好了睡袍、毛巾、浴巾,都是幹淨、嶄新的,洗漱用品已經放在櫃台上了。天晚了,您剛開完會,早點休息吧。”“你不用管我,你想睡就先睡,記得給我留道門。”季低頭翻看著鮮紅封麵的筆記本,“還有,趕緊把你藏在衣服下邊的槍拿出來,如果你再不交槍我就當你蓄意謀殺首長了。”符衷手伸到腰帶裏去將槍取了出來,放在季手邊。季沒去看槍,他翻動了幾頁紙,最後停下手指按在上麵,眼鏡片在光下閃了閃,說:“你怎麽在我的筆記本上亂寫東西?”這話把符衷嚇得不輕,他以為自己偷偷寫的x和y被發現了,忙走過去探看。季的手指點在其中某行字上,原來是額外添加的筆記要點。符衷鬆了口氣,站在季身邊回答:“剛才我認真讀了您的筆記,再聽了錄音,然後自己加了點內容進去,免得到時候忘記。”“你是覺得我寫得不夠詳細?”“不,首長已經寫得很完整了,隻不過有些地方確實需要添加些細節。我記憶力不太好,需要花功夫寫下來才能記住。老話常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季被他逗笑了,眯著眼睛檢查,大概覺得符衷寫的也沒錯,遂不再多言。他知道符衷那股認真勁兒,從大學開始他就知道了,符衷幾乎每年都是優標,是學校裏鼎鼎大名的人物。在符衷之前有這樣鼎鼎大名的人就是季,於是他們兩個共同讀書的那幾年被大學的論壇稱作“黃金時代”。寫在《致凱恩》的兩句詩後麵的筆跡讓季心口震了一下,興奮的戰栗爬上他的脊背,很快讓他的頭皮起了種酥酥麻麻的感覺。他伸出手指順著墨水摩挲,最後停在“愛情”兩個字上。在這兩行字上流連了許久他才默不作聲地將本子合上,絲毫沒過問符衷半句話。他嘴角銜著一絲神氣十足的微笑,就算是季這樣的人也有忍不住歡喜的時候。“您為什麽選擇來敲響了我的房門?”符衷沒急著回臥房去睡覺,他寧願拿明天早上的一小時來換今晚與季獨處的一分鍾。季垂著眼皮整理藍色的塑料文件夾,再將抽出來的表單夾好,塞進米黃色的馬尼拉紙袋裏:“你知不知道有句話說得好近水樓台先得月。”“誰是樓台誰是月?”“你說呢?是誰把誰請進了家門?”季並未去看符衷,但符衷覺得季的視線沒有一刻不落在自己身上。夜色靜悄悄地來到兩扇落地窗前,秋風有一搭沒一搭地吹拂著行將落葉的楓香樹,幾輛汽車淘氣地從這個路口衝出,轉瞬消失在下一路口處。而近前的矢車菊藍羊毛薄窗簾是由烏拉圭的巧手工匠編織的,鑲嵌在牆麵上的細木鑲板開辟成一格格的書櫃,頂上一排格子裏各自放著一隻藤編的收納箱。書房整潔、窗明幾淨,就像符衷是個一點一畫的人一樣。季在這種地方工作如同在自家一樣舒適,他甚至以後還想來這間書房多坐一會兒。季開始閱讀調查科交上來的報表,這報表令他頭痛不已。符衷先去洗漱完,與季說了晚安後幫他拉上書房的移門。符衷沒把門關嚴實,就為了給季留路。他在臥室裏噴了些香水,關掉大燈和壁燈,專門留了一盞小小的門燈給季照亮。他做完這些後再掀開蓬鬆的被褥躺上去,隻窄窄地睡在床邊一小塊地方上,身邊留出一大片空地,都是給季準備的。他躺在床上想著外麵書房裏的季,拉起被子蓋住嘴巴,眼睛直直地瞪著天花板。一想到季就在外麵,符衷完全沒有睡意了,他的瞌睡蟲和夢都隨著季的到來飛到外麵廣闊無垠的黑色天地裏去了。符衷聽著時鍾的滴答聲,暗自思忖著自己在長安太和的家,那裏的書房和主臥是一體設計的,中間就隻隔了半麵牆一盆枝葉茂盛的馬拉巴栗。這麽一比較,他就覺得還是長安太和的家好,不知道季什麽時候才能到那兒去做客。淩晨一點,季簽完了最後一張審批單,把它們收好後用活頁夾固定住。他揉了揉發酸的眼睛,閉目坐在椅子裏轉了轉,關掉電腦和照明燈後起身離開了書房。家裏靜無人聲,主臥的門縫內露出一條細細的燈光,季輕輕推開門,沒讓它發出一丁點聲音。門燈的光線昏暗地照著長毛地毯,季踩在上麵往裏走去,卻發現符衷竟然還精神抖擻地睜著眼睛。“老天,這都一點鍾了,你還沒睡著?”季看著他從床鋪裏翻起來,擁著被褥和自己對視。符衷抓了抓頭發,捂住臉揉了揉:“怎麽都睡不著,數星星、數綿羊也睡不著。”“你晚上也失眠嗎?”“不,長官,我幾乎從不失眠,除非遇到了令我特別亢奮的事。”季站在床邊低頭看他,符衷右耳下的耳釘在暗沉沉的房間裏閃閃發亮、奪人眼球。季平靜地看著他掩映在暗色裏的眉眼,他這模樣太出色了:“你在害怕什麽?”符衷怔愣了幾秒才回答:“怕鬼。”“?”季伸手在他腦袋拍了一下,“我在這兒鎮著呢,你有什麽好怕的?”“這下不怕了。”符衷笑起來,他往上正了正身子,“您忙完工作了嗎?”“你有什麽事?”符衷把兩隻手從被褥裏抽出來放在外麵,抬頭望著季說:“我能跟您說會兒話嗎?”四周沉浸在門燈、窗外飛進來的白光所籠罩的昏暗中,這樣的氛圍適合圍爐夜話。季沒有不留情地拒絕他,拍了拍符衷旁邊的一塊地方,疊起腿在那兒坐了下來:“什麽話要跟我說?”臥室裏寬闊的窗戶被縮絨呢子窗簾遮擋著,為明燈所照,白白的,在這靜靜的秋夜顯得那麽鬱悒、神秘。被子蓋住了符衷的腿,他扣著雙手開口:“我有一個朋友”“等一等,不管你要講一個怎樣驚世駭俗的好故事,先回答我,你說的這個朋友是不是你自己?”“當然不,首長,他確實是我的朋友。”季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季想點一根煙,看那煙霧嫋嫋娜娜地漂浮在空氣中,但他最後還是忍住了。符衷說起了二炮和三疊的故事:“那是我的一位相貌堂堂、事業有成的男性朋友,他戀愛了,對象也是一個十分優秀的男人。他們相處得很好,很融洽,像任何一對異性情侶一樣那樣甜蜜、令人羨慕。但他們沒有對外公開過,頂多隻有幾個熟人知道罷了,比如我。”他停了下來,觀察著季的臉色。季的麵容一半被門燈蔓延過來的光線照亮了,一半還掩在陰影裏。季在符衷停下後默默地沉思了一會兒,他的目光神秘莫測,但並沒有流露出異樣。“然後呢?接著說下去,我聽著呢,不要浪費時間。”季疊著兩手放在膝上,反複摩挲著自己的手背。“所以您對這種愛情怎麽看呢?”符衷直接問道,“同性之前的感情......尚且不被法律和社會承認的‘異類’。”季嚴肅地糾正了他的說法:“這不是‘異類’,符衷,你得要明白這一點。不管兩個什麽性別的人談戀愛都不應該被稱作‘異類’,大家都是一樣的,沒有三六九等之分。”符衷盯著季看了會兒,然後垂下眼睛笑了笑:“我非常羨慕那個朋友,他對另一方的愛是不加掩飾的,我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有多愛對方。而且他也敢於向我坦白。”“愛情不一定非得說出來,”季一手壓在另一手的虎口上,扭頭看著符衷,語氣沉穩、寧靜,仿佛是在探討學術難題,“有些情感雖然秘而不宣,但它並不比任何一種表現形式差。”他們對視著,兩人後來都沉默了。季起身去浴室裏洗漱,命令符衷必須在自己洗完澡出來時睡著,否則算作夜間喧嘩,明天自覺領罰去。符衷躺在床上,重又蓋上被子反複思量起剛才他和季對同性愛情做出的探討,思量著季說的那番話。他覺得腦子裏昏昏沉沉的,好像有什麽東西令他疲憊不已。季再次走進臥室時,符衷已墜入黑甜鄉裏去了。符衷的頭發蓬鬆柔軟,散在枕頭上,季忍不住想摸一摸。季垂首打量著睡得乖乖的符衷,看他右耳朵上戴著的那個小小的耳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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