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裏的廚房是半封閉式的,能從敞開的隔離門看到客廳。符衷看季一邊紮著腰帶一邊匆匆地從浴室走出來,問:“我可以開始動工了嗎?”“當然,整個廚房都歸你了,該有的東西都有,調味料都是嶄新的。”季隔著遠遠一段距離回答他,“你應該不用什麽特殊的材料吧?吃個晚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符衷正把一袋土豆拿出來,聞言搖搖頭:“不用特殊材料,就是普通的做點家常菜。我不知道您口味怎麽樣,我的手藝可能不討您喜歡。”他將空袋子疊好放在台子邊上,去打開櫥櫃檢查器具是否齊全。季把腰帶打了一個結,正是上回符衷教他的那種打法,完事後他對著鏡子照了照,抬手扶著沙發墊子坐了下去:“我什麽都能吃,隻要油鹽不要放太多,會膩,不符合執行員飲食標準。不吃過怎麽知道你的手藝討不討我喜歡,聽人說跟你同居就是享口福的,我也想有這個福氣。”片刻之後他又回過頭撐在沙發靠背上看著島台後麵的符衷說:“我說的福氣是‘享口福’,不是跟你同居。打消你心裏那些無聊的幻想,你要知道我是誰。”圍裙掛在符衷脖子上,他將兩條帶子拉到身後係緊,拿起土豆來準備削皮:“我還什麽都沒說呢,您就看穿我的想法了。”季重新坐回沙發裏,茶幾上開著電腦,但他沒去看。季斜靠著包有埃及棉的刺繡扶枕,攤開一本沒看完的《科學》期刊仔細研究起來,某一篇論文上已經被他圈畫了不少痕跡,最近他空閑時都在研讀這篇文章。季扭頭看了一眼,符衷正站在島台後麵清理削下來的土豆皮,他的動作熟練、從容,綁在身上的圍裙讓他更加溫柔了。清洗完土豆後符衷悄悄抬起眼睛看了看客廳,那兒亮著壁燈和頂燈,四處都照得亮堂堂的。季坐在沙發裏,隻露出了半個腦袋,他時不時抬起手將歪掉的枕頭扶正。他們都不說話,就這樣靜悄悄地做著各自的事情。符衷從未有過這種妙不可言的不真實感,從父母給予的原生家庭獨立出來之後,他頭一回有了自己正在經營一個家的錯覺。但這隻是錯覺,他離真正的經營家的感覺還遠得很。現在的符衷隻是獨自一人。“首長在家時會給自己做飯嗎?”符衷問道,他看到那些調料全都嶄新的,絲毫沒人去動過它。季正全神貫注地揣摩著論文裏某句話的意思,過了會兒才悶聲回答:“我從不開爐灶。”符衷默不作聲地開始往油鍋裏下菜,他開了降噪係統,沒讓噪音傳一點兒出去,他怕打擾季思考。季聞到了淡淡的油香,這熱乎乎的味道與他之前聞見的飯菜香氣都有所不同,這香味是活的,是充滿生命力的,有人的體溫在裏頭。四十分鍾後符衷就弄完了三菜一湯,他並不是什麽菜都做得來,他做的都是自己最得意的。符衷卸下圍裙去喊季吃飯,見他正捏著鉛筆在稿紙上演算,膝上攤著《科學》雜誌。“您在算什麽?”符衷問。季的眼鏡架在鼻梁上,他寫完了最後一個方程式才放下筆,把雜誌推給符衷看:“關於黑洞內形成時空通道和穿壁樞紐可能性的討論,齊明利教授於今年三月發表的論文。”“齊明利在幾年前還發表過一篇驚世駭俗的論文,這個人充滿了奇思妙想。”“幾年前那篇是他和奎安艾比爾博士一同發表的,不過那隻是假說,至今仍未得到驗證。”季合上期刊站起身,洗幹淨手後往餐廳走去。符衷點點頭,他等季坐下了才拉開椅子在他對麵落座:“我想這也許會對‘回溯計劃’有所幫助。”他們沒再繼續探討“回溯計劃”的話題,季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裹著醬汁的茄子放進米飯裏和著吃了下去,他被這味道驚了一下,接著又多吃了一口。盡管季一聲未吭,但符衷還是注意到了他的小動作,他知道季這是承認自己的手藝了。符衷坐在他麵前吃起飯來,多日以來的願望終於在這時實現了。胡桃木餐桌上壓著黑色的方晶石,下麵鋪有潔白的厚蕾絲桌布。餐具閃閃發亮,瓷瓶裏插著符衷先前送來的黃色花束。幾天過去了,這叢叢簇簇的小花仍舊開得正豔,時時刻刻散發著甜香。“你最近有沒有遇到麻煩事?”季低頭喝著肉湯,突然問道。符衷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問這個問題,回答:“沒有麻煩事。”“真的嗎?”季掂起筷子去夾土豆絲,抬起眼皮掃了眼符衷,“你的朋友跟我說你最近心理狀況不是很好,有點兒抑鬱,有這麽回事嗎?”“沒有這回事,長官,沒有什麽時候比現在更快樂了。”符衷回答,他不知不覺地挺直背,就像麵對著首長質問時的士兵。季不露聲色地拉了一下嘴角,沒去吃土豆絲:“他還說你是因為有個人總是惹得你不痛快,所以才心情欠佳。這是真的嗎?”符衷盯著季的眼睛,他這下知道季究竟在問什麽了。符衷鎮定自如地坐在位置上,點點頭:“確實有個人總惹得我不痛快,我在他身上栽了好幾個跟頭了。”“哦,竟然真有此事。”季若有所思地撚撚手指,“這是個什麽樣的人呢?”“這不好描述,他對我來說是難以用語言就能勾勒清楚的。長官,按照規定,您不能問我這樣的問題。”符衷隔著一張桌子望向季,看他端正的麵孔、掛在脖子上的那條細項鏈。季不說話,悶聲不響地把碗裏剩下的飯吃完。他用帕子揩了揩嘴唇,起身離席。符衷問:“我做的菜和您心意嗎?”“差強人意。”季抬起眉毛說,把紙巾丟進垃圾桶,“味道好,錯不了!”他說完這六個字後便掖著袖子往沙發走去,繼續把自己沒演算完的方程式寫下去。季走路的時候把軟緞袍子的衣擺翻卷了起來,隨著他的步子飛動。符衷看著他的動作,執行員講究行如風坐如鬆,但這位軍官在外頭挺正不阿,在家裏風情萬種。您到底還有多少真性情沒有流露,符衷想,而我又能探索到您的哪一步?冰箱裏有一籃草莓,季自己買的,另外還有一瓶酸奶。符衷收拾完廚房後去把草莓和酸奶抱出來,仔細洗幹淨了莓果、摘掉葉子後切成小塊,泡在了酸奶裏送去給季當甜點。“原來你喜歡喝這麽少女的東西?”季說,他用水筆點點裝有濃稠酸奶的玻璃碗。符衷有些不好意思,畢竟一個男人都是不願意被說少女的:“我喜歡吃草莓,又喜歡吃酸奶,兩個拌在一起我覺得省事。”“這樣嗎?嗯,原來你喜歡吃草莓,我記住了。不過上回你不是說你吃膩了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符衷在他過去點的位置坐下:“草莓這麽甜這麽好吃,我怎麽可能會吃膩。就像看著您的臉,怎麽也看不夠,我巴不得看上一萬年。”季被他看得心坎裏溫熱起來,臉上卻裝出淡然的樣子。他的耳朵不經意地燙起來,剛洗過的頭發裏蓬起幹燥的香氣。符衷規規矩矩地坐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沒有得寸進尺地靠過來。符衷永遠拿捏得好度,可以與他長久地沉默,又可以隨時和他開懷暢談。有的人窮其一生也不會向其吐露半點真心,而有的人僅是第一次見麵就推心置腹得仿佛總角之交了。用筆尖敲了敲紙頭,季隨口問了一句:“下午不見你人影,你幹什麽去了?”符衷抬起頭,他的頭發蓬鬆柔軟,眼裏閃著星星:“您這是在關心我嗎?”“不說算了。”季伸開手臂把枕墊拉起來,舒舒服服地靠了上去,“你可以從我家裏出去了。”符衷若不想馬上從季家裏出去他就得回答問題:“我下午回了一趟家,又去了一趟朋友那裏,然後去了”“住嘴,”季打斷他,揉揉眉心,“受不了你嘮叨。謝謝你今天請我吃飯,以後咱們就是鄰居了,多多關照。你還有什麽話要說?沒有的話你就可以與我告別了。”“櫻桃酒和烤餅的味道怎麽樣?”符衷問。季撚著項鏈的吊墜回答他:“很好。我把櫻桃酒藏在了酒櫃裏以後慢慢喝,杏仁莓餅已經吃完了。”他起身將那碗酸奶拿起來遞到符衷麵前:“所以我現在肚子飽飽的,這碗酸奶就留給你自己喝吧。”符衷接過沉甸甸的玻璃碗。季又倒了回去,眯起眼睛看著他。季斜著雙腿,腳踝露在袍子外麵,腳背弧度雅致,腳趾長而直。符衷轉動了幾下長柄勺,舀起酸奶送進嘴裏,沾了些在嘴唇上,符衷不著痕跡地舔去了。季欣賞著符衷吃酸奶時的一舉一動,被他迷得全然忘記了要去計算方程。符衷長得好,是從綠草如茵、古木森森的大莊園裏走出來的少爺,經曆過優等教育的熏陶、父輩的悉心教導。符衷將酸奶吃了大半,他吃了多久,季就看了他多久。那些切碎的草莓背符衷咬在嘴裏,豐潤的汁水在他唇齒間浸流。那乳白稠濃的酸奶、殷紅的果汁都在此時變為了另一種東西,引得人發瘋的東西,誘惑人去偷嚐伊甸園裏禁果的味道的東西。他們克製地各自坐在一處,任由著體溫上升、心亂如麻。“首長還記得大學的時候嗎?”符衷放下玻璃碗,擦去嘴唇上殘留的果汁,“您每個中午都會去小廣場上坐一會兒,您喝加冰的咖啡,不加糖。”季寫字的手指頓了頓,他的領口下滑,開得很大,吊墜滾到了他的鎖骨窩裏:“大事忘得快,這些瑣碎的小事你倒是記得清楚。”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山海有歸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秦世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秦世溟並收藏山海有歸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