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有振奮人心的力量,季把它記在了心裏,好像它重如泰山。兩人在門外閑談了幾句,季不想與人多話,辭別了康斯坦丁後從樓梯走了下去。他沒坐電梯,電梯裏人多,令他呼吸不暢。季喜歡獨自行走,但他不是獨行俠,“獨行俠”是屬於另外一個人的。他走出指揮部大樓,涼風爭先恐後地朝他奔來,季抖開搭在手上的風衣掩住身體。手機開機後叮叮咚咚響了一陣開機鈴聲,界麵上空蕩蕩的,符衷也沒有給他發消息。山花給他發了幾條短信,問他要不要去參加b區禮堂的典禮,季迷惑地皺起眉毛,馬上拒絕了。符衷的對話框靜默地停在那兒,季盯著它愣神,左思右想,想找個理由跟他聊天。季突然很想和符衷說話,沒理由的感覺,就是突然十分想這麽做,人在很多時候都會有這種奇怪的渴望。他看看時間,快六點了,符衷也許在吃晚飯。驟然,一萬米高空中正傳來飛機的轟鳴,蛛網的電光縱橫交錯,照得高聳的雲堆如同發亮的水母。“符狗,今天中午是季來點的名,那時候你不在,我跟他說過了。”陳巍搭著符衷的肩,“我看長官的臉色不太好,你還是去跟他打個報告吧。”“首長來點的名?”符衷連忙把滑下去的背包拉上去,“那我要去哪裏報告?”“你去找我們帶隊隊長說一聲就行了,讓他轉告季。你不敢去見季,叫隊長帶話總該沒問題。”“誰說我不敢去見他?”符衷站在樹下問。陳巍麵露難色,縮了縮下巴把符衷打量了一遍,攤開手:“他是大軍官,我們想見他一麵都得去夢裏才行。滾吧符狗,趕緊去報告,餐廳裏等你。”符衷提起腳尖踹了陳巍一腳:“你不許去夢裏見他。”“你有毛病?”陳巍被他莫名其妙踹了一腳,擰著眉頭抬腿不輕不重地踢了回去,“我為什麽要去夢裏見他?”這個問題把符衷難住了,他選擇閉口不言,別開視線挎著包走出了大樹的陰影:“沒什麽,反正你就是不行。”陳巍跟在符衷身邊,嘿嘿一笑,變戲法般翻了翻手掌:“那你行?”回答他的是符衷緘默不語地加快步子離開了。符衷幾步工夫就把陳巍甩得遠遠的,聽得他在背後招呼道“等會兒來餐廳找我們,給你留著位置呢!”。符衷抬起手臂揮了揮,答應了一聲。陳巍的聲音飄散了,他也沒有追上來,符衷這才覺得安全了一點。他頂著瑟瑟秋風往隊長的辦公室走去,紅透了的耳根熱得發燙,符衷捂著臉讓風將其吹涼。幾幢樓之間的天井花園裏,符衷拿出手機給季發消息。首長。有事?中午您點名的時候我不在,現在來跟您說一聲,請您不要懲罰我的隊友們。這事再說,以後有事開假條,別叫人口頭請假。符衷看著跳出的信息笑,穿過層層疊疊的枝葉往另一幢樓走去,他踏著彩色的鵝卵石小徑,花壇裏鋪著白晃晃的細沙。季此刻正靠在窗邊,咬著一根煙打字。辦公室裏沒人,開著一盞台燈,繚繞的煙幕在昏暗的燈光裏嫋嫋上升。他歡喜之餘有點兒懊喪,懊喪怎麽不是自己先他一步主動把消息發了出去。隊長的辦公室在走廊中部,夾在內部調查科的兩個分組中間,這兒可以說是最危險的地方了。符衷找到了門牌,立在門口打了一行字:我找中隊長報告了,長官再見。季的手機跳出信息,他剛掃了一眼剛猛地站起身,這時辦公室的門已經被人打開了。符衷從門外走進來,皮鞋敲打著木板地麵,發出嗒嗒的響聲。季還沒來得及收拾情緒,就見他走到自己跟前來了。香煙冒出濃鬱的波斯丁香氣味,季的細煙卷就像他這個人一樣引人遐思。符衷看到那鯉魚一樣浮著的煙氣,難以自製地露出喜悅之情:“您怎麽在這裏?”“我在這裏不行嗎?”季含著煙尾,然後用兩根手指夾著挪開了。符衷被他迷了一下,用泰然自若的神色掃視了四周:“我來找中隊長要簽到表。”辦公室裏是空的,除了季沒有別人。不知道為什麽他會在這裏,但他至少現在就站在自己眼前,於是符衷不去想那些因果了,有他在不管怎樣都是最好的。窗玻璃被風吹得砰砰作響,季就在那邊上不緊不慢地徘徊,眺望著窗外的花叢:“別中隊長中隊長,現在我在這兒,你叫我一個人就夠了。”“長官好。”符衷放緩了聲調,不再像喊號子那樣棱角分明了。季被他喊得心裏痛快了一點,得意洋洋地吐出一團煙霧,伸出手指把文件夾勾過來遞給符衷,示意他自己看。符衷翻開來,看到自己的編號後麵打著勾,底下寫著“全員出席”。“看到了沒有?全員出席。”季靠近他,伸出手指點了點那四個字,“所以你覺得我會罰你的那些隊友嗎?你太謹慎了。”符衷把文件夾放好:“如果我不來打報告又怎麽會遇見您呢?”季笑笑不說話,坐在窗台上抽煙,眯著眼睛看外麵的光景,把窗簾拉到腦後去。“首長。”“嗯?”“您願不願意親自來帶我們?”符衷問,“就像以前那樣。”季驚訝地扭過頭看他,驚訝於符衷為什麽會提這樣的要求:“你的腦袋瓜裏在想什麽?你覺得你有什麽立場來要求我去做這做那?你忘了規矩嗎?我是你的長官,你又是什麽身份!”“沒忘,長官!我沒忘。”符衷被他駭得眼皮直跳,心髒一抖一抖地顫動,“對不起,長官,我的腦袋瓜裏在想念您以前帶著我們訓練的時候。”“0578!能不能專心點聽?!以前的我不是現在的我。何況你們早就不需要我了,你們已經長大很多了!”季快步走到他跟前,“看看你現在,你很強壯,全身上下再好不過了。”季伸開手指,煙頭上的灰抖落在他的衣服褶子裏。符衷目視前方,把季的訓話一字不落地聽進耳朵裏。兩個人的影子投在窗戶上,相對著,站得很近,仿佛要接吻了,但其實還離得遠。波斯丁香自發地往符衷那邊飄去,惹得他一身馨香,似要把梁祝化成的蝴蝶都給招來了。“上麵任命我做‘回溯計劃’的指揮官,過幾天就去俄羅斯貝加爾湖基地準備發射前的各項事宜。”季突然說道,他的聲音平平的,似乎消融在空氣裏,連帶著燈光也索寞起來。符衷說:“部長認為我是個好人選,他一定會同意我去的。”“你就這麽想去?”季轉過眼睛看符衷,抬手把香煙送到嘴邊。“不是您讓我加入任務組的嗎?”符衷真誠地望著他,眼裏亮熠熠地閃著光,“但我自己也確實很想去罷了,湊四合六的買賣,何樂不為呢?”季輕聲笑起來,把一本書扔給符衷:“上麵會同意你去的,看在我的麵子上他們也得同意。這是說明書,自己學著,看不懂的看我的筆記本。別來找問我,我平時忙得很。”符衷捧著書,俄語的,他看不懂。他再翻翻季的筆記本,字跡潦草如寒假前一晚補的作業,仿佛一隻隻暴躁的獅子。但他沒說什麽,再潦草的字隻要是季寫的他就能看成一朵花。“首長,我記得您的字沒有這麽潦草。”“安德烈說話實在太快,我手速跟不上。”“安德烈?”符衷總能抓住一閃即逝的重點。季同樣用陳巍那樣的莫名其妙的目光盯著他:“貝加爾湖基地的負責人。你有什麽問題?”“沒什麽,就問問。您不是有電腦嗎?為什麽還專門寫了筆記?”“噢,我差點忘了,我還錄了音。”季把一個小小的存儲器從兜裏拿出來放在符衷手心裏。存儲器被他的體溫捂得發燙,符衷握住了,那股熱意竟讓他全身都抖擻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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