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是鍥而不舍地“保護”巫鬱離,像一個安靜的影子。他認認真真地報恩,要答謝巫鬱離治好他的風寒。雖然他總是被山妖追趕,被伸出來的鬆樹枝掛住衣領,被大蛛網黏住手腳,最後依靠巫鬱離把他救出來。“我會變強的。”小孩兒嚴肅地告訴巫鬱離。巫鬱離忍著笑,拍拍他的頭頂:“好,我知道了。”“還會長高。”小孩道。“好好好,”巫鬱離終於忍不住笑起來,“我等你變強,也等你長高。”戚隱端詳這孩子的容貌,白嫩的小臉盤子,黑而大的瞳仁,幹幹淨淨,看著就讓人喜歡。他摸著下巴道:“老白,你覺不覺得這娃娃長得很像我哥?”“的確,一副傻相。”白鹿聳聳肩,“想必我的大神巫就是依照這個小娃娃為底本,造出了扶嵐。”他們漸漸熟悉,巫鬱離教他金錯書,教他一些簡單的符咒,還削了一根小竹笛,教他那首唱給白鹿的謠曲。他們一起去采草藥,翻過長滿老鬆樹的山皋,趟過鳴濺濺的小溪流,小孩兒像一隻笨拙的小鴨子,跟在巫鬱離屁股後麵走。這娃娃不怎麽愛說話,走不動也不吭聲,硬撐著跟在後頭。一趟路下來,巫鬱離後知後覺地發現,娃娃的腳底磨出了水泡。後來有一天晚上,巫鬱離睡不著,起來吹笛,才發現小孩兒蹲在棚子門口,弓著脊背,兩手搭在腳背,小蝦米似的,睡得迷迷糊糊,腦袋一點一點。不知道被涼風吹了多久,一頭黑發吹成了狗窩。這個小不點兒,總是喜歡悶不吭聲地守著。巫鬱離又想笑又心疼,把他抱進草棚。他醒了,不再睡,巫鬱離就給他講月牙穀,講白鹿大神,講月輪天上的扶嵐花。“它是神的象征,隻長在神的領地。它不會死,也不會枯。”巫鬱離用樹枝,在地上摹出一朵扶嵐花的輪廓,“它隻害怕風,風一吹,它就會變成雪,嘩啦啦,飛走了。”草棚子裏一豆孤燈,盈盈的光擁著兩個人湊在一塊兒的臉龐。小孩兒問:“我可以去看麽?”巫鬱離笑道:“等白鹿大神回來,我求他帶你去。”“可我隻是凡妖。”“白鹿大神喜歡漂亮的小孩子,”巫鬱離說,“蘭兒這麽好看,白鹿大神一定喜歡你。”“你好看,所以白鹿大神才喜歡你麽?”小孩兒似懂非懂地問。巫鬱離撐著臉溫軟地笑,沒有回答。小孩兒望了巫鬱離半晌,巫鬱離疑惑地歪頭看他。他湊到巫鬱離耳邊,像在悄悄說一個星星一樣小的秘密,一個屬於小孩家的心事。“我也喜歡阿離大人,”他說,“我最喜歡阿離大人了。”小孩兒細細軟軟的聲音響在耳畔,巫鬱離一下愣了。寂靜的夜晚,奴隸們在各自的地洞和草棚裏安睡,遠天亮著血色滔滔的紅光,不時有金紅色的焰火炸響在天的盡頭。巫鬱離的唇角依然帶著微笑,一如既往,溫和嫻靜,隻是有淚紛紛如雨,滴在手背。他安靜地落著淚。原來他的心早已千瘡百孔,這個孩子給了他最後的慰藉。然而赤土萬裏,癘疫在死屍的身上複蘇,這個孩子沒能熬過第二次癘疫。染上癘疫的奴隸們抱著孩子衝進巫鬱離的草棚,巫鬱離擁住他的時候他已經神誌不清。能救他的隻有飛廉神蠱,可神蠱掌握在部落貴胄的手中。那是他離開月牙穀以來,第一次向不是神的凡靈下跪。戚隱和白鹿看著他被烈日炙烤得蒼白龜裂的嘴唇,小孩兒在他的懷裏奄奄一息。奴隸們在他的身後哀哭,兔死狐悲,他們看見他們自己的命運。祝鳩氏的首領終於從金帳走出,巫鬱離伏在地上伸了伸手指,模糊的視野裏映出首領考究的皮靴。“救救他……”“一個無用的花妖崽子,同你又有什麽幹係?”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在頭頂,“阿離大人,您真是個大大的好人呐。”巫鬱離抬起眼,看見那隻曾在大祭中叫罵他的狼妖。他張了張口,沙啞的嗓子說不出話。“老子早就告訴過你,是什麽命,就合該是什麽命。當了大神巫又如何,到頭來,還是要窩在老子的奴隸堆裏,跪在老子的金帳前,求老子賞給你們一條賤命!”狼首嗬嗬冷笑,“沒記錯的話,飛廉神蠱還是你巫鬱離親手煉出來的吧。可惜……”狼首拿出一個小盒子,打開,裏麵躺著許多濁黃的丸子,“這小玩意兒何其珍貴,就連我也隻有這麽一盒。”巫鬱離仰頭看他,“有何條件,但說無妨,吾必定萬死以赴。”“我不要你的命,”狼首眯著眼,湊近他的臉龐,腥臭的氣息噴在他臉上,“老子活了三百來年,南海鮫人,九垓魔女,九尾妖狐,就連人間的王女,老子也玩過幾個。可是……”狼妖的指爪扣上巫鬱離白潔的下巴,“老子獨獨沒有嚐過我們巴山神殿大神巫的滋味,不知……當是何等的甘美?”四麵狼妖環伺,森森綠光在血色黃昏中閃爍。狼妖舔了舔嘴唇,道:“老子要你進老子的金帳,睡上一宿。”如有雷亟全身,戚隱和白鹿都愣在當場。“戚隱……”白鹿臉色蒼白,問,“他什麽意思?”“我……”戚隱不知怎麽說,“老白,你冷靜,你冷靜。”奴隸們一片沉默,不知是誰低低說了一句,“一宿而已,就當被瘋狗咬了。”“是啊,阿離大人,我們這都是活生生的命啊!”“蘭兒才五歲啊,您不救他了嗎?”更多奴隸一言不發,用悲哀的眼神,注視巫鬱離匍匐的背影。戚隱和白鹿眼睜睜地看著巫鬱離緩緩站起來,對狼妖道:“你發誓。““我向白鹿大神起誓,若有違,剝我妖骨,焚我血肉,不得好死!”巫鬱離把小孩兒放在籬笆邊,一棵枇杷樹下,以前他們采藥累了,常常靠在枇杷樹下休息。有時候一顆枇杷砸到頭頂,他們分著吃,一起被酸得齜牙咧嘴。很久以前,他還是小月牙的時候,他記得白鹿最愛吃酸果,十萬大山的一棵枇杷樹下,“大神薑央和神巫小月牙到此一遊”的刻記,大概至今還在吧。他站起身,一步一步,沒有回頭,走進了金帳。“小月牙!”白鹿嘶聲大吼,淚如泉湧。戚隱死死抱住他,捂住他的眼睛,捂住他的耳朵,“老白,別看了,別聽了!不要再看了!”他四處尋那個人首蛇身的影子,“伏羲,你出來,我們不看了!我們不看了!”“這樣麽?”伏羲金色的身影出現在身邊。“不,”白鹿顫抖著身體,用盡全力平複自己,“我要繼續。”“白鹿!”戚隱長眉緊蹙,“已經發生過的事,沒有意義了,算了吧。“我說,”白鹿一字一句,咬牙切齒,“我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