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來之前同他交過手麽?”伏羲一揮手,放生了那隻蠱蛾,“他將蠱蛾放置在你的發間,隨你一同到了這裏。此蛾齧咬皮肉,可致幻覺,不過無甚毒性,不必擔憂。”這破蛾子在他頭發裏藏了一路?戚隱頭皮發麻,拆下發帶,十指插進發辮用力抓了好幾下,確定頭上沒什麽別的物事才安心。回頭看,白鹿蹲在岩漿河邊上,一動不動發著呆。火光映照他蒼白透明的臉龐,焰火在他眸中明滅,卻照不亮他心底的黑暗。那樣慘烈的過去,即使戚隱將巫鬱離視作仇敵,也不免為之動容。還記得頭一次見麵,巫鬱離還是孟清和的時候,獨自一人在紫極藏經樓上撫琴。素衣白裳,君子端方,笑起來總有種溫雅的況味。看見那樣的他,又怎會知道他遍體鱗傷,心埋深淵?“老白……”戚隱想拍拍白鹿的肩膀,伸出手卻隻觸摸到虛幻。方才在黃金大目的回溯中,兩人都是神識精魄,還能互相觸碰。現在是一人一魂,什麽也摸不著了。“戚隱,”白鹿沙啞地開口,“我是一個既懦弱又無用的神,從一開始,我就在逃避。其實我早就知道,他一定受了很多苦。我戰死,等待他的結局不是流放斬首,就是陪葬神墓。我什麽都做不到,打不過諸天神,打不過該死的宿命,保護不了我的大神巫。我害怕麵對他,我害怕看見他,我以為隻要我死了,隻要我閉上眼,”白鹿淚如雨下,“世事同我無關,萬事於我皆休!”鐵鏽紅的濃霧裏,岩巨石都是濃重的大黑影。戚隱站在白鹿身畔,沉默無言。“戚隱,我不再躲了。”白鹿輕聲道,“他是我唯一的朋友,這天下,隻有我能救他。”“你要怎麽做?”戚隱問。墓碑一般壓抑的沉默裏,白鹿抬起滿盛著悲哀與絕望的銀色眼眸,一字一句道:“送他安息。”沒有別的辦法,這是唯一的解脫。戚隱記得以前閑聊的時候白鹿告訴過他,為什麽神不讓凡靈帶著記憶渡過忘川星海,去往下一個輪回。因為俗世凡塵,生老病死,悲歡離合,所有酸甜苦辣,生死劫難,都以記憶的方式存留腦海。記憶是灰塵,是泥沼,堆得太多,會把心封住。於是神讓他們過忘川,星海湧流,帶走他們的記憶,洗幹淨他們的魂魄。他們轉世,他們重生,睜開雙眼,重新成為白紙一般的孩童。所以在最遙遠的遠古,神巫的世界裏,“不死”是最殘酷的詛咒。因為這個詛咒將讓人永遠封印在記憶的荒城,無法解脫,永無寧日。可惜後來的人愚昧,長生竟成了所有求仙者的向往。隻有死了,才能真正的重生。“他死之後,將我送歸彼岸,”白鹿啞聲問,“戚隱,你能做到麽?”戚隱沉默良久,道:“老白,你剛剛說錯了一句話。”“什麽?”白鹿一愣。“你說巫鬱離是你唯一的朋友,你說錯了,我也是。”戚隱虛虛和他碰了碰拳頭,“放心吧,答應過你的事情,我戚隱一定做到。”白鹿深深望著他,道:“謝謝。”他化作一道白光,回到戚隱的心海。心頭扣了口鍋似的,悶得厲害。承諾幫別人送終,順便把自己也弄死,這大概是戚隱幹過最偉大的事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深深吸了口氣,問伏羲:“大老爺,我可以問問若你不插手,當年的命局會是什麽樣麽?會比現在發生的更糟麽?”伏羲沒有回答,隻是輕拂大袖。命盤在他們周身升起,星塵織成山川荒原,妖魔萬民。戚隱不自覺屏住了呼吸,他看見巨大的白鹿倒在神殿廢墟,鮮血從它身上湧出,流成血河,淌下巴山。這是白鹿的真身,山嶽一般雄偉,它伏倒的時候,壓垮了整座巴山山頭。無數妖魔首領攀上它灰白的身軀,用青銅刀刃割磨它枯枝般的鹿角,用鐵錐鑽破它山巒一般起伏的骨骼。奴隸們跪在山下,淒厲地悲哭。戚隱眸子幾乎縮成一根針尖,“他們……在弑神?”“不錯。”“他們怎麽敢!”戚隱不可置信。伏羲平靜地問道:“孩子,當年你走出吳塘的時候,又可曾料到在不遠的未來,你會親手屠滅無方?”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妖魔凡人,終究逃不過一個欲字。斷人財路猶殺人父母,更何況巫鬱離和白鹿要齊民分土,那些王公貴胄何能答應?戚隱沉默了,除去利欲,想來,若伏羲敢動扶嵐,他也是敢把伏羲的蛇腦袋擰下來的。伏羲收回命盤,道:“若我不曾插手,巫鬱離變法,南疆暴亂,薑央被自己的子民殺死在巴山廢墟。巫鬱離一樣會被製成罪徒,陪葬神墓,三千年之後,滅世複仇。我說過,宿命是江河的盡頭,無論河道如何改易,終將奔騰入海,一去不返。留存霜雪神心,給你們爭取一線生機,是我唯一的辦法。”他再次拂袖,之前被蛇巫搶走的刀劍從淤泥裏升起,回到戚隱手中。伏羲朝他頷首,“你找到扶嵐的重生所在了麽?”戚隱說:“是在月輪天,對不對?”伏羲點頭,“不錯,那個孩子每次死亡,神魂都會重歸月輪天。扶嵐花重塑他的心髒和軀體,月光天梯將他送下巴山神殿。大約重生之初神智虛弱,當他記事時,總是漸漸忘記自己的由來。”“……”戚隱皺了皺眉,“是不是和我哥的神魂有損有關係?白雩神女說巫鬱離清洗過我哥的記憶,他的洗魂術傷害了我哥的神魂。”“哦?”伏羲道,“這樣麽?然則據吾所見,除了那一道留存腦髓靈宮的刻痕,扶嵐的神魂並無損傷。”戚隱微微睜大眼,並無損傷是什麽意思?若無損傷,他哥又怎麽記不住上一世的事?“好了,我的時間到了,”伏羲輕輕歎了一聲,“你該走了,孩子。”他話音剛落,周身熾熱的光焰瞬間收縮,卷成巨大的漩渦。他金色的身影逐漸消融,像被火焰燒得蒸發,不過片刻之間,隻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那漩渦吸著戚隱,戚隱一愣,忙將斬骨刀插入岩石,竭力穩住身體,喊道:“等等,我還沒有和我哥告別!”“你同你朋友的詛咒我已解開,那叫雲知的孩子也已經無恙,我會將你們送到五百年後,扶嵐重生之時。”伏羲回過身,赤金色的蛇尾一寸寸消失,“後會無期,我的孩子,不要恐懼,不要害怕,諸天神將佑護你平安前行。”與此同時,幽厲地淵外的地下花林中開啟了同樣的漩渦,瞬時間將雲知、戚靈樞和黑貓吸入其中。“等等啊,你讓我見見我哥!”戚隱叫道。天地忽然有了聲音,靜寂消退,岩漿在伏羲光焰漩渦的狂風中翻卷奔騰。時間恢複了正常的流動,戚隱回過頭,看見扶嵐抱著慕容長疏,靠在一塊蝦子紅大石頭的背後。“哥!”戚隱大吼。手中的斬骨刀突然一錯,刀尖卡出的岩石碎了一塊,刀身劇烈晃動起來。戚隱穩不住身體,半個身子被漩渦吸得騰起來。狂風像是刀刃,尖銳地刮著臉,戚隱幾乎睜不開眼睛。扶嵐竭力朝他伸出手,試圖夠著他的指尖。戚隱大喊:“哥,不要再去找你的身世了,不要再去造訪神和神跡。不要去……”喉嚨像被誰扼住了,“無方”兩個字怎麽也說不出口,戚隱不再掙紮,喊道:“你要平平安安活下去,你知不知道!”“小隱……”扶嵐怔忡地睜大眼,風與焰在他眸中交織,誰都能看出他眼中的難過。他問:“你要走了嗎?”無止境的悲傷在胸膛中翻湧,戚隱覺得自己整個人要被撕裂。戚隱流著淚大喊:“哥,你記住,我會來找你的,一定會來找你的!無論過多少年,我們……”“小隱……”扶嵐用力去夠戚隱的手。他從來都是笨笨呆呆的一個人,心裏空空的,沒有悲喜沒有哀怒。可這個時候,他的心裏忽然浮出了一個巨大的渴望。他想要大聲說出口,像快死掉的人,用盡最後的力氣,說出自己畢生的期盼。隻有這樣才能瞑目,隻有這樣才不會被忘記,才不會變成無家可歸的孤魂。他努力吸氣,努力去呼喊。小隱……小隱……小隱……兩隻手即將互相碰到指尖的刹那間,斬骨刀終於脫出了岩石,戚隱被風攫住了身體,整個人向後卷去,像一葉飄蓬,霎時間消失在光焰漩渦的深處。他的聲音被風吹得破碎,卻依稀能聽見他最後的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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