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火光照著巫鬱離半邊臉,勾勒出他溫煦的輪廓。他拿出一個圓圓的漆盒,打開,一隻斑斕的彩蛾翩然棲在他的指間。“這是子蠱,母蠱在我的體內。我喚它為飛廉,盼它帶著神的恩澤救活我們的百姓。”巫鬱離莞爾一笑,“你們看,神沒有放棄我們。”白鹿向戚隱解釋,蠱分子母,子母相連。巫鬱離將母蠱種在自己體內,子蠱分派給萬千染上癘疫的百姓和神巫。從此他們的性命與巫鬱離相連,巫鬱離生則他們生,巫鬱離死則他們死。這樣的安排稱不上妥當,但也是大癘當前的無奈之舉。神巫培育了大量飛廉神蠱,無數生民得以活下來。戚隱心裏五味雜陳,這時候的巫祝不會想到,連巫鬱離自己都想不到,數千年後,正是這拯救萬民的飛廉神蠱,將他們的後代屠殺殆盡。這次的癘疫讓巫鬱離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聲望,巫衡老了,他萌生頤養的念頭。於是癘疫方熄,巫衡召集群巫,將巫刀斬骨傳到了巫鬱離的手中。“從今往後,白鹿大神之下,唯你一人。你將禱告天神,恭聽天意。你將侍奉神,護佑南疆。”巫衡聲若洪雷,“你是南疆的大神巫,巫鬱離。”“鬱離,萬死莫辭。”巫鬱離額首長拜。他們麵前,白鹿神像之上,隱身的神無聲俯望年輕的大神巫。那一年,巫鬱離二十一歲,從中原到南疆,從萬物初生的遠古到大神隱匿,沒有大神巫比他更年輕。他終於可以在大祭中擔任主祭,終於可以親手從滾燙的爐灰中拾起占卜的龜甲,向百萬生民宣告神的旨意。於是,一年之終,月圓之夜,巴山神殿郊天大祭,南疆部落首領齊聚巴山,妖魔凡人列席於下,路鼓隆隆而鳴。所有凡靈跪拜於高台之下,高台上,熾烈的篝火熊熊而燒,那衝天的火焰仿佛能舔舐天空。巫鬱離戴著黃金鹿麵,捧著黛青色龜甲,一步步拾階而上,將龜甲置入篝火。圓月懸於中天,篝火照亮巫鬱離瑰麗的黃金麵。他緩緩屈膝,對月長拜,高聲道:“鬱離禱問吾神,天下蒼生,莽莽叢叢,神巫貴胄,奴隸生民,安有別乎?祭祀犧牲,神可樂乎?血肉塗地,神可哀乎?鬱離欲齊天下之民,分天下之土,神可允乎!”底下所有妖魔凡人都大驚失色,連戚隱都驚詫萬分。原來巫鬱離努力爬上大神巫的位置,便是為了等待今日。他要借龜卜,變舊法。可這無異於以一人之身,抗千萬之眾。他在豪賭,賭注是他的錦繡前程,更是他的性命。巫衡執杖捶地,怒道:“巫鬱離,你可知道你在做什麽?天生萬民,自有定序,你何來膽量,妄測神意?”“阿離大人瘋了!”神巫們紛紛私語,“大人是不是魔怔了?”“鬱離不敢妄測神意。”巫鬱離跪在篝火前,一動不動,“義父,神巫功課第一日第一講,卜吉問凶,橫紋曰吉,豎紋曰凶,是耶非耶?”“這是自然!”巫衡道,“這是最簡單的道理,就連蠅蠅小奴都知道。”“那麽,”巫鬱離淡淡微笑,“且讓我們看看神的意思吧。若神曰否、曰駁、曰不可,則鬱離即刻卸下黃金麵,自請為叛逆,放逐天穆野。”“你……”巫衡瞠目結舌,“你真是瘋了!你真是瘋了!”沒有誰明白他的堅持,因為舉座之中,沒有誰曾被活生生埋入殉葬坑,沒有誰一夜之間失去,更沒有誰見過白鹿薑央。隻有巫鬱離,隻有這個眸似秋水,心如硬鐵的男人。他挺著脊背,跪在篝火前,跪在月光下,等待龜甲開裂,神的旨意降臨。哢嚓一聲,篝火中一聲爆響。底下所有竊竊私語都停了,眾目睽睽中,巫鬱離取出了那塊龜甲。一整塊龜甲,隻有一條細細的裂紋,無比刺目地橫亙中央。數百年來,從來沒有哪塊龜甲的裂紋這樣單純。過往的龜殼裂紋向來密密匝匝枝杈蔓生,需要神巫絞盡腦汁的解釋和研究。其實隱隱有人質疑,這是龜殼的自然爆裂,神從未降臨過他的旨意,隻是無人敢於言明。可今日,不需要神巫的思索和解釋,神的旨意單純明白。神曰:允。巫鬱離撫摸著龜甲,裂紋刮蹭著他的指尖。這是這麽多年來他離開月牙穀,離神最近的一次。他抬起燦爛的眼眸,宣布道:“神曰:允!”底下一片寂靜,無人說話。直到最後,一個神巫從座中站起來,他摘下麵具,道:阿離大人,我本來……並不想這麽對您。畢竟癘疫盛行,我垂死之際,是您救了我的命。可是事到如今,您一意孤行,我也不好再隱瞞下去了。”戚隱認出來,這是當初勸巫鬱離用奴隸試蠱的那個神巫。巫鬱離眸中有訝異,問道:“巫,有話不妨直說。”“阿離大人,您其實是奴隸的孩子,對麽!”那叫巫的神巫大聲道。所有神巫俱是一愣。巫道:“我進入神殿的日子不久,前年起才擔任曆正一職。我整理典籍,翻閱神巫名簿,何人何妖何魔,出身何方,父母三代,皆有記載。唯有阿離大人,來曆不詳。我詢問老神巫,詢問諸位前輩,發現他們對阿離大人的來曆都說不分明,卻奇異地篤信著阿離大人出身顯貴。”巫衡捂著自己的頭,眼中血絲遍布。戚隱心中不自覺焦急,這些人顯然已經隱約意識到神語了。“我心中生疑,卻並未多想。”巫繼續說,“直到癘疫初行,我隨阿離大人去往山下,路遇一犬族妖奴。他告訴我,阿離大人乃是他童年玩伴,諢名月牙,早應埋身月牙穀首領的墳墓,卻死而複生。今日,我已將那犬妖帶來,阿離大人,你要同他對峙麽?”“不必了,”巫鬱離很平靜,道,“你說得不錯,我的確出身月牙穀。我死而複生,全賴白鹿大神搭救。義父收留我,也是大神低語所致。經卷有載,神低語,無人不遵。是白鹿大神在你們的耳邊說話,對我敞開神殿的大門。我知道,你們一定很難相信。但是……”他捧起龜甲,上麵的橫紋映入大家的眼眸,“你們看,這難道不是神的旨意麽?千百年來,可有哪一次的龜甲裂紋如此這般?”“是……是……”巫衡喃喃道,“我記起來了,我記起來了!當年有個聲音在我耳邊說話,讓我去月牙穀,去接一個孩子,讓我務必照料他平安健康長大。”巫衡熱淚盈眶,“這是神在對我說話,是神!”座中竊竊私語,漸漸有人相信,連連點頭。“不,你們錯了!”巫喊道,“這分明是他的妖術!數百年來,誰曾親眼見過白鹿大神?他區區一個奴隸之子,何能得大神相救?神豈會不顧我們,轉而青睞一個蓬頭跣足的奴隸?”巫指著巫鬱離,一字一句道,“他在撒謊!他利用他的妖術,矯傳神意,欲變祖宗聖法,篡權瀆神!”所有神巫和首領恍然大悟,紛紛站起來罵道:“巫鬱離,你膽大包天!”巫鬱離依然屹立台上,不緊不慢道:“若不信我的卜筮,巫,不如你自己來再卜一次?若神真的應允,又豈不會在你的龜卜上降臨旨意?”他這話極有道理,巫竟噎住了。巫鬱離向他頷首,彬彬有禮。他向來是這樣,不管遇到何種危機,何種困苦,總是不疾不徐。他的話語明明平和溫柔,卻有著不同尋常的壓力。巫咽了咽口水,還沒來得及回答。有個狼族的首領站起來,罵道:“還卜什麽卜,一個奴隸說的話你們也聽!假扮神巫,混入神殿,矯傳神意,這樁樁件件,還不夠治他的罪麽?把他拉下來,拖出去,剝了他的衣裳。他是個奴隸,就去泥坑裏給老子老老實實貓著!”所有部落首領大聲叫好,即刻便有武士按著刀逼近高台。黑夜中,妖魔磨著銳利的獠牙,森然的注視高台上的他。凡人也無動於衷,冷漠地旁觀。舊日跟隨巫鬱離的巫眾都露出遲疑的目光,步步後退。“吾等神巫,敬聽神意。神憐萬民,爾等即為神巫,為何不聽神旨?為何不澤被胞民?”巫鬱離詰問那些沉默的神巫,字字鏗鏘,字字入骨。“誰同你是胞民?我們是神的子嗣,你們是神的牲畜。神憐萬民,不憐牲畜!”狼首聲震高台。巫鬱離大睜著眼睛,木然當場。他驀然間發現,原來一開始他就注定要失敗。統攝凡間的從來不是神明,而是這些手握兵戈的貴胄。他們根本不在意龜卜的內容,更不聽從於縹緲的神明。他們沒有憐憫,更無慈悲,他們要踩在奴隸的肩膀上,才能彰顯出自己的高貴。他感到前所未有地孤單和疲憊,心無休無止地落了下去。他太天真,這場賭上前程和性命的博弈,他輸得徹徹底底。“唉……”就在這時,他聽見了一聲歎息。眸子一縮,他抬起頭,看見所有妖魔凡人震驚的眼神。他們愣怔怔地望著他……不,他的身後。巫鬱離緩緩轉過身,眼前是月光凝成的曲折天梯,高挑皎潔的神鹿從那上麵緩緩走來。它一點兒也沒有變,一如當年,生花的鹿角,修長的身軀,披掛著滿身的月輝。燦爛的神,突如其來,在他的眼前降臨。絕對的安靜,沒有誰敢說話。除了巫鬱離,所有凡靈俯下他們的頭顱。“鬱離言,即吾言。鬱離令,即吾令。”神道,“吾曰齊天下之民,吾曰分天下之土。吾曰爾等瀆神叛逆之臣,皆當放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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