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才不要!”小月牙轉過身,沿著崎嶇不平的石子路往外走。白鹿在土牆頭上走,平伸兩手保持平衡,不遠不近地跟在小月牙後麵。“喂,你走慢點兒。”白鹿大喊。“人家偏不。”小月牙嘟嘟囔囔,“我們部落的首領大老爺生病了,我還要跟著去采藥草呢。你不要跟著我了!”白鹿朝他做了個鬼臉,“你是男孩子,不能說‘人家’,那是女孩子用的詞兒。”“憑什麽男孩子不能說‘人家’,”小月牙怒氣衝衝,大聲道,“人家就要說人家,人家就要大吃大喝,人家就要拉臭臭!你才不是白鹿大神,白鹿大神不會欺負小月牙,人家才不理你!”小月牙一甩辮子,噔噔噔跑了。白鹿幾次哄他開口,他隻虎著一張小臉,悶不吭聲地搓草繩,拌飼料,采樗樹枝當柴火。他和別的奴隸孩子一樣,總是有幹不完的活計。這幾天都在大老爺的園子裏幫傭,他要做很多家務。昨天他聽說首領大老爺病得不輕,這次或許又要殉葬一批奴隸了。他不懂“殉葬”是什麽意思,說就是會有很多阿叔阿伯阿哥阿姊要跟著大老爺一起去見神。他那時候回頭看了看在泥屋外麵搓泥丸兒的白鹿,不明白為什麽他們這麽希望去見這個笨蛋大神。“我送你一個心願,怎麽樣?”白鹿又從樹藤上倒吊到他眼前,“你有福了,小爺無所不能,你要金銀財寶,還是美女如雲,小爺都能滿足你!”“哼,騙人。”小月牙嗡噥著,不理他。“機會難得,臭小子。”白鹿冷哼道,“小爺活了幾千年,可隻幫一個人實現過願望。”小月牙果然受到了誘惑,遲疑著放下了手裏的樗樹枝。白鹿見他這模樣,得意洋洋,果然凡靈都是一樣,給他們一點兒好處,自然就屁顛屁顛湊上來了。小月牙抬起臉兒,熹微的晨光堆滿他的眼眸,他充滿希冀地道:“白鹿大神,您可以帶我飛高高嗎?”白鹿一下愣了,很多年前,也有一個瘦弱的小女孩兒對他許下同樣的心願。“你為什麽許這個願望?金銀珠寶不好麽,或者當大神巫也行,你不是一直想要當神巫麽,我可以送你去巴山神殿。““我不想當了,”小月牙用樹枝劃地麵,“我當小奴隸,和在一起就很好。”白鹿半晌沒有動作,小月牙氣鼓鼓地說:“果然是騙我的,臭大神,不理你了!”他站起來剛要走,白鹿那邊亮起紮眼的白光,小月牙下意識擋住眼睛。白光一閃而逝,小月牙微微張開指縫,隔著手指往那瞧。登時眸子一縮,他驚異地睜大眼睛。麵前是一隻高挑的神鹿,通體潔白,雪一樣皎潔。它的鹿角生花,奇異又瑰麗,望見它,仿佛就望見夢裏的神話。“上來吧,”白鹿佝下脊背,“爺帶你飛。”神鹿馱著他向著蒙蒙亮的天穹奔跑,涼風嗖嗖兜著他的衣袖和衣襟,他像一隻小小的鴿子,跟隨白鹿飛向那一輪秀眉一般的新月。他看見與他並行而飛的大雁,看見奔騰不息的嘉陵江,看見高低連綿屹立亙古的群山萬壑。他們越飛越高,越飛越高。直到那輪月亮向他們敞開懷抱,瀲灩的月光結界為他們打開,他緊緊抱著白鹿的脖頸,奔進了月輪天,奔進那傳說中光輝皎潔的神境,南疆萬千生民仰望和憧憬的所在。戚隱抬起眼,廣袤的冰原一望無際,滿眼皆是蒼茫的白色,高天懸掛萬古不變的億萬星辰,仿佛一顆顆凍結的淚滴。神花綿延萬裏,蒼白的雪色幾乎要與冰原融為一體。冰晶長出的樹零落在冰原之上,枝杈曲折,倒吊下晶瑩的冰棱。萬千燦爛的光凝聚其中,找出無數張戚隱的臉龐。原來這裏就是月輪天。戚隱的心潮在澎湃,他眺望沒有盡頭的扶嵐花,眸中倒映這一片雪白的世界。他驀然意識到,這就是巫鬱離口中那個“很高的地方”,白鹿的領地,諸神天眼也無法窺探。他記得巫鬱離那時候對扶嵐說:“我不能再陪你,你要忍受長久的睡眠,無盡的黑暗。或許有一天你會醒來,但也或許,你永遠也醒不來。”是巫鬱離把扶嵐的魂魄帶到了這裏,用扶嵐為他試驗長生秘術。沒錯,就是這裏,戚隱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的哥哥在未來將在這裏再次重生。小月牙頭一次見這樣的奇景,震驚地張大嘴巴,然後大聲歡呼。小孩兒的心很小,存不住怨恨,小月牙同白鹿和解,兩個男孩兒一同在雪原上奔跑,不知道是誰先摔倒,索性一起滾進雪裏,車軲轆似的滾下坡,然後並肩躺在雪堆裏,大口大口喘氣。兩個人玩得昏天黑地,星子低垂的時候,小月牙在一棵冰晶樹上發現樹幹上刻著兩個小人兒。筆畫寥寥,依稀看得清楚是一個長著鹿角的小男孩,牽著一個矮他一頭的小女孩。小月牙問白鹿這是什麽,白鹿摸了摸那刻痕,神色很悵惘,道:“這是我朋友,她和你一樣,向我許願,讓我帶她飛高高。在你之前,我隻帶她來過這裏。”小月牙彎了眼睛,道:“那我們去找她玩兒!”“笨蛋,你找不到她了,她已經死了。她心髒不好,下了月輪天,我們在嘉陵江邊看日出的時候她就死了。”白鹿說,“而且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起碼得有幾百年了吧。”小月牙怔了一會兒,他對於“死亡“這個詞兒還很懵懂,好像是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可他注意到另一件事,他撓了撓頭,道:“這麽久了您都沒有帶別人來月輪天,您沒有交過新朋友麽?”白鹿一噎,哼了聲,“你們凡靈笨得要死,怎麽配當小爺的朋友?”他沉默了一會兒,最後泄氣道,“是啊是啊,我有很多神巫,但我沒有朋友。”四周一片雪白,除了扶嵐花就是皚皚白雪,戚隱忽然明白白鹿這小子為什麽要執著地下凡了。他和其他神不一樣,他不願意獨自等待神的黃昏,他渴望夥伴。小月牙眉眼彎彎,朝他伸出手,“白鹿大神,雖然您總喜歡捉弄人,但是小月牙願意當您的朋友!”白鹿偏過頭,非常不屑地“嘁”了一聲,“小爺不交笨蛋當朋友。”“那我會努力變聰明的。”小月牙信誓旦旦。“好吧,”白鹿做出一副紆尊降貴的模樣,“那我就勉為其難,收你當我的朋友。”他們在冰晶樹幹上又刻了一個小人兒,拉著白鹿的手,站在白鹿身邊。三個手拉手的孩子,永永遠遠留在月輪天。戚隱看得心裏很不是滋味兒,回憶到現在,基本可以斷定小月牙就是巫鬱離那個老賊了。誰能想到老怪幼時這樣良善,沒有人會不喜歡這樣一個孩子,笑容純澈,帶著滿眼燦爛的星光。偏過頭,卻見白鹿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身邊,默然望著那棵樹下兩個孩童的背影。他的外貌和那時沒什麽變化,給人的感覺卻仿佛是個看破命運的老人。“你還好吧,老白?”戚隱問了句。“我好得很,”白鹿淡淡地說,“隻不過是很想去死而已。”戚隱:“……”打那以後,小月牙和白鹿徹底混作了一堆。部落首領沉屙難愈,奄奄一息,小月牙的被征召去修墓,更沒有時間管他。小月牙日日跟著白鹿翻山越嶺,奔行雲海。他們去大雪山看雪崩,去嘉陵江看日落,還回到之前去過的巴山後山。每到一個地方,他們就找地方刻下“大神薑央和神巫小月牙到此一遊”。這日風雨如晦,天地昏瞑,連月輪天都黯淡了光輝。近幾日小月牙總是很忙,跟著大人從山上運木頭,運石頭,趁那個首領大老爺還沒有咽氣,抓緊時間給他修墓。小月牙沒時間陪他玩兒,白鹿隻好自己閑逛。他躺在月輪天上數星星,準備數到第一百顆就下凡去。數到第五十顆的時候,結界外金光大作,黃金大目現身雲間。“不要插手凡間事,薑央。”伏羲的聲音傳進月輪天。“小爺隻不過是交了個朋友,他們凡塵的事兒,我一概不管。”白鹿翻了個白眼。“你的話不可信,薑央。”伏羲道,“這不是勸說,而是警告。你是南疆的祖神,妖魔的祖先。你的神力足以顛倒生死,移天換地。但你必須明白,神不預凡間事。凡靈自有生機,你絕不可強加幹涉。否則他日將來,你必定給你的子民帶來災禍。”他這一番話說得雲裏霧裏,白鹿聽得心煩,道:“小爺聽從你的囑咐,關在月輪天數千年不曾下降,聽任他們在我的神像下鋪濺鮮血。你和女媧視凡人為你們的子女,可小爺不一樣。小爺當初造他們,隻不過是閑著無聊,弄些玩伴兒出來耍耍。告訴你,伏羲,小爺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南疆是我的土,我的國,這上麵的活物都聽從我的支配。數三下,給小爺滾蛋。”伏羲歎息了一聲,黃金眼從雲間消失。白鹿在雪地裏翻了幾個身,煩躁地抓頭發。“五十一、五十二……七十三,七十四、一百!”白鹿蹦起來,化作一道流光,直奔月牙穀。他那時候還不知道,伏羲來找他的時候,月牙穀的首領斷了氣,小月牙連同月牙穀一大半的奴隸都被選作了殉葬的牲畜。殉葬坑已經挖好,灰頭土臉的奴隸穿著破破爛爛,絲絲縷縷的衣裳,挨擠在坑道裏。天爺好像不忍看,背過了臉兒,青白色的電光像一條條扭曲的白蛇,爬滿整個夜幕。天黑得要塌下來一樣,看不見星星,也看不見月亮。摟著小月牙,雨水混著她的眼淚,滴在小月牙的頭頂。“,他們在幹什麽?”小月牙看見四周的田老爺開始挖土,一鏟一鏟往他們身上澆。“小月牙,不要怕,”緊緊抱著他,“我們要去見白鹿大神了,別怕,別怕。”小月牙其實不怎麽怕,怕的是,她一直在發抖。小月牙說:“可是白鹿大神不喜歡和大人玩兒,他隻和孩子玩。”顫巍巍從懷裏拿出一株曼陀羅,“小月牙,把這個吃了。吃了這個,我們就會睡著,明早一覺醒來,就在白鹿大神的月輪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