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要向我許願麽?”伏羲並不憤怒,隻是平靜地詢問。“不是許願,是交易。”戚隱道,“伏羲大神,你用你最後的神力,讓那個滿嘴跑馬的狗賊重新活蹦亂跳。我去幫你殺巫鬱離,將他的人頭送上你的祭台。”“那麽我將無法療愈你的反噬,你很可能因此在與他的交戰中喪生。”伏羲道,“你也很可能敗在他的手下。”戚隱神情淡淡,似乎一點兒都不在乎神心反噬,像個無法無天的愣頭青。他沒什麽滋味地笑了笑,“其實我不是很討厭我那師叔,畢竟人家長得漂亮,不發瘋的時候還挺溫柔。要麽我還是跟著他滅世吧,說不定他能讓我當個大總管什麽的。”伏羲凝望著他,黃金色的眸子裏沒有情緒。神的威壓一如既往,山嶽一般無形壓頂,讓人不自覺屏住呼吸。戚隱故作輕鬆地站著,脊背挺得筆直,直視他熾熱的黃金雙眸。額頭卻不自覺滴下了汗,戚隱覺得自己的脊柱下一刻就要折斷。大神默然無言,戚隱總有一種被他看穿的感覺。白鹿一副站幹岸看好戲的樣子,滿臉嘲諷,也不知道在嘲笑戚隱還是伏羲。“如你所願。”伏羲最後道。戚隱出了口長氣兒,這樣威脅伏羲多少有些不厚道,畢竟人家老爺子還費心費力想要療愈他的病症。但戚隱沒旁的法子,為了雲知那狗賊的小命,也隻好委屈伏羲大爺了。“那麽,開眼吧大老爺,”戚隱捏了捏拳頭,骨節哢哢作響,“讓我看看,我那師叔的過去到底是何等的……波瀾壯闊。”第139章 蒿裏(一)煙雨,日頭暈成姑娘臉上的一團酡紅。茫茫四野是望也望不斷的綠,汪汪水田切成方塊井字,卷著褲腿赤著腳的男男女女埋著臉兒插秧。雨點子細細刷刷穿過戚隱的身體,天地好像在竊竊私語,聽著心裏莫名地安寧。白鹿站在他邊上,眺望遠處的小山坡,黃桷林子被風吹得高高低低,小村莊臥在山腳,停在雨裏,噤著聲兒,寂悄悄的。“為什麽不讓伏羲老兒幫你療傷?”白鹿問。“左右是要死的人,何必浪費他一身好靈力。”白鹿沉默了一會兒,道:“我以為你忘記了我們的約定,你找到你那傻哥哥以後,人兒都要開出花兒來。“戚隱沒有忘記,等他完成心願,他要送白鹿永遠離開。他們同心同體,唯一的辦法就是毀掉心髒。從前毫不猶豫應承下來,是因為他哥沒了,死亡對他說隻是一閉眼的事兒。現在他哥還有機會回來,他想活著,卻已經對白鹿許下了承諾。索性讓狗賊承了他的情,將來他哥重生,有那小子和貓爺照料著,他哥也不是孤零零一個人了。“我不想走,老白。”戚隱仰起脖子,眺望漫天紛紛雪雪的雨簾子,“可好像這世上的事情沒什麽是永恒的,兩個人在一塊兒,不是一個先走,就是另一個先走。父母親人,愛侶夥伴,一塊兒走著走著,你回過頭,突然就發現他們停下來了,朝你揮手,說不能陪著你一起啦,下一程會有別人陪著你。然後你繼續走,走著走著,終於有一天,你也停下來了,像從前同你揮手告別的人那樣,同別人告別。總有一個人先離開,上回是我哥,這回是我。”這回兩個人都靜默,沒人再吭聲。戚隱伸出手,雨滴穿過他透明的手心。他不想走,真的不想走。然而這世間難解者,終不過月難長圓,花紅不永,人隔生死。不再多說,戚隱轉而問道,“這是哪裏?巫鬱離是哪一個?”他的目光在水田裏勞作的奴隸裏逡巡,一個個苦頭苦臉,卷起褲腳,露出黑黝黝的泥巴腿子,沒一個像的。“這裏是月牙穀,他的故鄉。”白鹿長長舒了一口氣,“跟我來。”往山坡上走,雨點兒澆在泥地裏,漫天紛紛雪雪一片白。天是蟹殼青的顏色,低低壓在遠山的腦袋頂。戚隱跟著白鹿淌過一片白水塘,他們其實是虛影,什麽也摸不著,什麽也碰不到,但滿眼濕軟的泥沙地,腳底板好像也沁涼沁涼似的。進了黃桷林子,葉子被風雨吹打,互相摩挲,細細沙沙響。走了一程子路,戚隱漸漸看到幾個男孩兒的影子。樹杈上吊兒郎當躺了一個戴著白鹿麵具的男孩兒,十二三歲的模樣,一頭銀白的發,一襲素白的衣裳。戚隱認出來這是白鹿,想問他那時候在幹嘛,側過臉,卻見白鹿已經不見了。伏羲說白鹿懼怕回憶,那小子雖然死不承認,卻明顯是被戳中了痛處。戚隱也沒管那小子去了哪兒,聳聳肩,繼續看這幫毛頭崽子過家家。“聽說你們想當小爺的神巫?”樹杈上那個白鹿發話了。“沒錯!白鹿大神,您選我吧!”幾個孩子站在泥地裏,紛紛舉著手。“行,”白鹿跳下來,輕飄飄落在一塊大岩石上,“想當神巫的,就站成一排,報上名來。不管是人還是妖魔,每人一塊兔子肉。跟著小爺混,讓你們吃香喝辣,比巴山神殿那幫驢腦袋還威風!”“他真的是白鹿大神麽?”有個矮個兒孩子悄悄問。“誰管他是不是,他有肉吃!咱們一年到頭都吃不到肉,你看,他有一袋子!”孩子們咽了咽口水,紛紛站出來,一個個立得筆直。白鹿拎著個麻布袋子,挨個派兔肉,挨個問名,末了還要拍拍他們的肩膀,以資鼓勵。四個孩子,一個犬妖一個貓妖,剩下兩個凡人崽子,都問完了,戚隱沒有聽見巫鬱離的名字。這時林子急匆匆躥出一個半大孩子來,七八歲的模樣,赤著腳丫子,髒兮兮一張臉,隻見得清水般水汪汪的一雙黑眼睛。“對不起,我來晚了!”孩子撞進隊伍,立在末梢。“為什麽遲到?”白鹿嚴肅地問。他是首領,他的隊伍必須有規矩。那男孩兒扁著嘴,委委屈屈地說:“我跟我說白鹿大神降臨了,不信,說我騙她,對大神不敬,把我揍了一頓,我就來晚了。”他哭喪著臉摸了摸自己的屁股,“白鹿大神,您法力無邊,可以把我屁股上的痛痛吹走嗎?”白鹿顯然尷尬了一下,道:“法力無邊的我不能把你的痛痛吹走。”他拍著男孩兒的肩膀,清了清嗓子,“你是要成為大神巫的人,怎麽能被這點兒小傷打敗?大神巫都是不怕痛的。”男孩兒愣了一下,連忙用力點頭,“我不怕疼!”“你為神負傷,多給你一塊兒肉。”白鹿從袋裏掏出兩塊肉給他,“叫什麽名兒?”男孩兒繃直脊背,立得像一棵小鬆。“我叫小月牙!讚神聖名,祈神賜福。神巫小月牙參拜大神!”小月牙眉眼一彎,笑容燦爛生光。外頭淅淅瀝瀝的雨停了,天光穿透飄散的雲層,刺破樹葉間的縫隙打下來,正正好照在這個小孩兒巴掌大的小臉上,露出一種他們在這個年紀獨有的天真。白鹿被這燦爛的笑容晃了晃,抓了抓腦袋,心裏生出點兒愧疚來。他其實都是逗這幫傻蛋玩兒的,成為神巫哪有這麽容易。視線挪到這些孩子髒兮兮的赤腳,腳背小腿肚上都是泥巴點子,有的還被蚊子咬了一腿的包,留下深深淺淺的灰黑色印記。隻有奴隸小孩兒才這麽邋遢,奴隸是神的牲畜,永遠也當不了神巫。可他無聊,月輪天上滾了個遍兒,太沒勁兒了,他就忍不住跑到凡間來。要麽用神語誘引,要麽用肉幹哄,總之抓幾個孩子陪他玩,過幾天再把他們送回家。他經常忘記時間,一天天,呼呼啦啦就過去了。孩子們回到家,一臉懵懂,忘記了同神奔行遊玩的事兒,大人們撼著他們哭,還以為他們被妖怪抓走了。後來這事兒不知怎的傳到人間去,就有了白鹿食幼童心肝的傳言。白鹿新的隊伍組建好了,四個孩子扛起肩輿,白鹿懶洋洋坐在上麵,一個孩子扛著圓鍬,打鹵簿開路,幾個人大搖大擺走上了田埂。奴隸們停下鐵耒鐵耜,手搭在木柄上撐著下巴看他們。“那個白發男孩兒哪家的?怎麽沒見過?”有人問。“隔壁鹿妖村的麽?你看他袍子多白淨,還穿小皮靴,是主人老爺家的孩子吧。”“小月牙,別玩瘋了,記得回家吃飯!”隔壁田下一個女人大聲喊。“哦!我知道了!“小月牙扭頭應了聲,抬著肩輿的竹竿子,憋著一口氣吭哧吭哧往前走。監工的田來了,一甩鞭子啪地一聲淩空炸響,所有人頓時不吭聲了,深深俯下肩背去插秧。一行孩子不算白鹿,統共五個。再剔掉犬妖和貓妖,巫鬱離鐵定是在剩下的這三個凡人崽子裏。戚隱湊到他們跟前觀察了半晌,一個個傻不愣登,這個叫小月牙的最甚,任勞任怨,就差被當成牛馬使喚,偏還挺榮幸似的。這時候的白鹿活生生是個人拐子,一個神做成這副模樣,難怪白雩討厭他。話說回來,小月牙這個名字耳熟得緊,戚隱總覺得好像在哪聽過。他們徑直到了一個法陣前麵,白鹿領著幾個小跟班進了法陣,霎時間天旋地轉,所有人到了一處山洞裏。他們這幫奴隸小孩兒,何曾見過這樣移形換影的術法,紛紛瞪大了眼,稀奇地摸山洞裏青黑色的岩石。白鹿咳嗽了一聲,示意大家往他這兒瞧。“你們知道這是哪裏麽?”白鹿問。孩子們紛紛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