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是伏羲大神救了我們,蛇巫圍攻,生死存亡的時候,我向大神乞求一線生機。”“伏羲?”戚隱一愣。白鹿在心海中驀然睜開眼。“已經死去的人不能再救活,已成死局的命沒有辦法再更改。所以,伏羲大神給了我們這個孩子,他流著我和慕容雪的血,帶著我們兩個共同的血脈,他將代替我們活下去。”虞師師垂下眼睫,目光在孩子安詳的睡顏上不舍地流連,“他是我和慕容雪生命的延續,是我們最後的希望。他就是我們的生機,隻要這個孩子活著,我們就活著。”“你在說些什麽東西?你自己的孩子你自己養。”戚隱察覺到不對,“伏羲在哪,你讓他出來見我們!”“我走不了了,戚師弟。”虞師師搖搖頭,“慕容雪一個人在下麵,會害怕的。你知道,他最膽小了。”她將慕容長疏放進扶嵐的懷抱,扶嵐笨拙地接過這個孩童,他在他的臂彎裏酣睡,小小的一團,比小雞還脆弱,好像一捏就會死掉。扶嵐呆呆地凝視這個孩子,如果小隱也能生孩子,是不是也能生出這樣一個小小的雪團,讓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裏。虞師師瞧著扶嵐專注凝望這孩子的眼神,放下了心,嫣然一笑,道:“再見,二位。”金紅色的火光映照她白皙的臉龐,那一抹笑定格成一道瑰麗的剪影。虞師師一頭紮進淤泥,密密匝匝的黑鱗在戚隱麵前一閃而過,火光照在上麵跳躍的閃光瞬時消失。虞師師整個人不見了影蹤,隻剩下一個寥廓的淤泥洞穴。她一直沒有從淤泥裏出來,原來是因為她的下身已經成了蛇尾。“喂,到底怎麽回事!伏羲呢,你讓他出來見我們!”戚隱一個箭步衝上去,半身探進洞裏大吼,“喂!喂!”這個女人,怎麽能就這樣把孩子丟給他們?戚隱氣得眼前發黑,扭頭對扶嵐說了聲“在上麵等我”,便跳進洞四處摸尋。下麵黑漆漆一片,鼻子裏全是土和血的腥味。虞師師蹤跡全無,凝神聽,也聽不見活物的心跳。四處皆是死寂,仿佛無論是蛇巫、凡人還是神花,都在頃刻間消弭無蹤。“虞師師!”戚隱大吼,“虞師師!”說什麽狗屁話?說什麽孩子是父母的延續,是父母的希望。父母不在身邊,孩子孤單長大,那他的希望又在哪裏?他被地痞流氓打得頭破血流,被同窗攆在前麵跌跌撞撞逃跑,他的希望去哪裏找!戚隱忽然明白了慕容長疏到底在找什麽,他不是在找神跡,不是在找扶嵐,他是在找他的父母,他的由來。這是他畢生的心結,獨自一人寄居仙山,腦海裏隻剩下一個陌生男人孤獨的背影。他循著這個模糊的背影,執著地踏遍千山萬水,去找他血脈的源頭。就像從前的戚隱,從吳塘走到鳳還,再從鳳還去往無方,一步步,一程程,跟著他父親的腳印走到了神墓。失家的感覺,伶仃孤苦的創痛,這幫白癡怎麽會懂?無論走到多遠,是天涯還是海角,血脈會召喚他回去,讓他重回父母的墳塚。扶嵐抱著孩子乖乖在洞外麵等待,像一個媳婦坐在自家屋簷底下,等候他的丈夫回家。小孩兒的身子軟和,裹在臂彎裏一點兒分量也沒有。扶嵐很緊張,吃力地將手臂維持一個不鬆不緊的姿勢。戚隱還沒回來,扶嵐發起了呆,視線落在遠處,一個乾坤囊匿在暗紅霧氣後麵,若隱若現。扶嵐愣了下,站起身,走過去,拾起那個乾坤囊,裏麵裝著戚隱的發絲。靜寂。仿佛一切都死了。戚隱一無所獲,最終放棄了追尋,扶著洞壁氣喘籲籲。指尖發冷,漸漸變得蒼白,那是冰花在他的指端發芽、生長、蔓延,他的手指一寸寸變得幾乎透明。反噬又開始了,戚隱撫著胸口,心髒失了速,一陣陣收縮,寒氣失去他的控製,無可抑製地外放。他的手指觸及之處,通通結了冰。沒關係,忍一忍就好了,忍一忍就好了。他捧著手掌哈氣,顫巍巍地爬出淤泥洞,卻發現扶嵐不在上麵,那孩子也不見了。地淵寥廓而寂靜,冰雕圓融的輪廓在火中閃著光,鐵鏽紅的霧氣沉澱在蒼紅色的岩石上,熔岩緩慢流動,岩漿的潮水以無比緩慢的速度寸寸漲落。於是那瑰麗的光影也在戚隱深邃的眉目上寂靜地沉落,戚隱慢慢吐出一口氣,白花花的氣團凝在空中。時間被人動了手腳,這裏的時間被放慢了無數倍。整個伏羲神殿陷入了時間的靜默,妖虺在岩縫中靜止,蝦子紅的花木無聲無息,戚靈樞、雲知和黑貓定格在地下森林中,保持一個奮力奔跑的姿勢。天底下有誰有這樣的大能,竟然能掌控時間。戚隱心裏有了答案,緩緩回過頭,前方,岩漿河的岸邊,矗立著一個人影。像所有神話裏描述的那樣,人首蛇身,古老莊嚴。他有著暗金色的蛇尾,修長高挑的身軀,不熄的光焰籠罩他的周身,照亮一方地淵。他威嚴的氣息讓人心悸,像一座巍峨高山壓在戚隱的肩頭,迫使人忍不住屏住呼吸。神轉過臉,逆著光焰與岩漿絢爛的光,黃金色眼眸猶如太陽一般閃耀,沒有人可以直視那燦爛的眼眸。“好久不見,薑央。”他說。一團白霧從戚隱的身軀中漫漶而出,凝結成白鹿的影子。這個家夥平日不願現於人前,戚隱這才發現,他的魂魄實在了許多,不那麽透明了。少年抱著手臂,白蒼蒼的大袖無風自動,撲剌剌猶如白蛾的翅子。他的神情看不出故人重逢的欣喜,也看不出宿敵相見的仇恨,隻是波瀾不驚的平和。他“嘁”了一聲,道:“你還沒死啊,時隔多年,再見到你這張醜惡的老臉,真是讓小爺一如既往的惡心。”伏羲並沒有因為白鹿無禮的言行生氣,他的臉上沒有憤怒,沒有暴虐,甚至沒有情緒。戚隱難以用言語去形容這個古老的神,他讓戚隱想起雕塑、大海、星空,和一切沒有生命的東西。在他的身上,戚隱看見神聖,也看見死亡。“不,薑央,”伏羲開了口,“我已經死了,和你一樣,肉體已壞,神魂猶存。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很快會消散於凡世,重歸山川河海,一如我們未曾誕生之時。我在這裏唯一的理由,隻是等待與這個孩子相見。”伏羲的目光轉向了戚隱,戚隱的反噬很厲害,許久都沒有平息,他手扶著冰雕,硬挺著脊背,不願意在這個漠然的神麵前倒下去。伏羲抬起手,指尖凝出一點金色光暈,沒入戚隱的心頭。奇跡般的,冰花從戚隱身上融化,反噬像潮水般消退。“多謝。”戚隱拱了拱手,道,“伏羲老爺,勞煩您幫忙幫到底,幫我救一個兄弟。他快死了,料想還未走出神殿,煩請您老高抬貴手,撤了您的蛇詛。”“我從不輕易更改凡靈的命局,”伏羲道,“倘若他命中注定喪命此處,那麽我可以給他一線生機……”戚隱心裏有股火苗蹭蹭燃起,什麽狗屁一線生機,他以為他是送子觀音麽?戚隱硬壓著火道:“我不是開安樂堂的,我不想養他的孩子,我隻想看見他和以前一樣活蹦亂跳。伏羲大神,你費盡苦心留存一縷魂魄,想必不是對這裏的蛇巫念念不舍。你是在等我,對麽?巫鬱離違逆天命,篡改天運,你是想讓我要了他的狗命,對吧。可以,我去幫你取來。他的命,換我兄弟的命,換我和我的夥伴們蛇詛痊愈,夠不夠?”“命局很難更改,孩子。凡世生靈的命途恍若蛛網連線,牽一發則動全身。更改一人命局,則千千萬萬人隨之而生,隨之而亡。天行有常,即便我強行扭轉他一時的存亡,他也會因別的意外而喪生。這就是宿命,孩子。”伏羲慢慢道,“宿命是一條長河,無論你改易多少條河道,它都終將奔騰入海。”撒謊吧,戚隱難以相信,他是最古老的神,連時間都能掌握手中,一個小小凡人的生死怎麽會左右不了?戚隱咬著牙道:“不,伏羲大神,我哥的命運不是就被改變了麽?我哥原本對戚隱何人一無所知,在原本的時間裏,他跟著虞臨仙這幫人來到這裏,虞臨仙和其他人都死了,隻有我哥帶著慕容長疏走了出去。可現在不一樣,白雩神女送我來到這裏,是我和我哥一起走到了這裏,這難道不是改變麽?”伏羲和白鹿一同望著他,時間在地淵裏靜默,戚隱忽然從這兩個從模樣到性子完全不一樣的神身上找到了共同點。那是一種悲哀的平靜,像彌漫的煙塵,籠罩在他們周身。“臭小子,你還記得神墓裏那具白骨吧。”白鹿幽幽說,“你哥從伏羲神殿生還,將慕容長疏送往無方。然後他躍下冰海天淵,到達小爺的墓穴。他進入了我的神殿,造訪我的神像。我的神侍殺了他,斬骨刀跌落青銅柱,隨著深淵海水,漂回冰海天淵。你記不記得,我曾經告訴你,他在臨死前施了一個咒法。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麽要去造訪我的神像,施的又是什麽咒法?”不祥的感覺籠罩戚隱的心頭,他仿佛想到什麽,心裏重重一沉。“傻小子,在你所謂的原本的時間裏,進入伏羲神殿的就是你們,到達幽厲地淵的也是你們。在烏江照顧你的那個扶嵐,他漫長的過去裏,原本就有戚隱這個人。”“我可以為你打開靈感大目,”伏羲溫聲道,“睜眼看,孩子。”黃金大目在他的身後開啟,那是神天眼,可見過去未來,萬物因果在它的眼中纖毫畢現,無所遁形。戚隱一愣,回過頭,周遭一切狀物同時扭曲,岩漿倒流,河床升高,冰雕粉碎,青銅柱拔地而起,穹隆上星空河水般流瀉,無盡的黑暗在遠處延伸。靜謐巍峨的白鹿神像矗立遠方,俯視千仞深淵。白霧中,一個浴血的男人跋涉而來。每走一步,他的腳下就留下一個血腳印。他的步伐已經踉蹌,幾乎跌倒,戴著麵具的神侍在後方悄然顯現,無數風息幻化的利刃切入他的脊背,鮮血猶如泉湧,他終於在接近神像的那一刻跪倒。可他仍在往前爬,膝蓋拖出長長的血痕。鮮血染在他白皙的額角,恍若一朵梅花悄然地綻放。他俯在神像下,靜靜地聽,即便遍體鱗傷,他恬靜的臉龐依然沒有過多的表情,好像一切苦痛對於他來說都輕若塵埃。戚隱的心仿佛被誰擰住了,淅淅瀝瀝滴著血。他啞聲道:“我哥在聽白鹿心跳麽?”“不錯,”伏羲道,“在那時的世間,白鹿心髒是唯一一個與你有聯係的東西,即便你要到數百年後才會取走這顆心髒。你的哥哥想要守候在神墓,以便早點與你相遇。可惜他並不知道,縱使巴山神侍待他親和,神墓的神侍依舊會要他的性命。”扶嵐咳出一口血,艱難支起身來,靠在神像基座邊上。他快要死了,他受的傷太多,自愈的能力失去了效用。神侍風刃擊穿了他的肺部,鮮血在灌滿他的肺腑,很快他會因為自己的血窒息而死。他嘶嘶喘著氣,破損的肺像一個老舊的風箱。他顫抖著手,從懷中掏出一個乾坤囊,拿出一捆紅綢紮綁的發絲。“小隱……”有人說,時間是一個兜兜轉轉的圓,當人快要死掉的時候,那些記憶裏最珍重的歲月會像海上漂木,漂搖折返。他閉上眼,讓遠方的聲音重新回到耳邊。簌簌飛落的雪,落滿那個黑眼眸男孩兒的肩頭,雪落的聲響,像羽毛輕輕搔著耳朵。地底黑暗無聲,男孩吻住他的唇,他聽見他的呼吸聲咻咻猶如小獸。毒霧花海,世界像潑了血,鐵鏽一般紅,岩漿的光沉澱在男孩兒的臉上,他用力朝他大喊:“我們都是怪物,怪物就要和怪物在一起!”在一起。扶嵐喃喃默念這句話。在一起。他知道,他每死一次,就會忘記這一世所有的過往。倘若他和戚隱再次相逢,他們將是對彼此一無所知的陌生人。可那段回憶,是他最珍貴的寶藏。他不想忘記弟弟,他想要記住弟弟的所有,容貌、聲音,凝望他時專注的眼神,親吻他時微微顫抖的嘴唇,微涼的指尖,霜花結滿男孩兒銀灰色的眼眸……所有的一切,他都不想忘記。至少,讓他記住他的氣息。扶嵐睜開眼,撚出戚隱的發絲,放入手掌。掌心騰起的火焰燃燒那銀白色的頭發,嫋嫋細細的煙霧曲折地升起。扶嵐用盡全身最後的靈力,畫了一個符咒,將那煙霧封入符紋,然後指尖一轉,符紋洞穿他的額心,直達腦髓靈宮。像一把劍刺穿頭顱,又如雷亟,熾熱的劇痛蔓延全身,扶嵐整個人震顫了一瞬。爾後他的手跌落身畔,恬靜的眸子變得無光,漫長的黑夜鑽進他的眼眸。額心那一寸殷紅的傷口流下蜿蜒的血,鮮紅,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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