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親手養育了扶嵐,但從不曾對他有半點真情。他的目光永遠屬於旁觀者,像在看戲台子上麵的一場戲。無論是悲哀還是歡喜,都是別人的,與他毫不相幹。戚隱澀聲道:“你最後說送他去一個高高的地方,是什麽意思?”難道那裏就是巫鬱離不死的秘密所在?“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不足為外人道也。”巫鬱離的食指豎在唇邊,“好了,故事講夠了,我送你離開月鏡吧。”那個小小的孩童滿身是血的樣子,被殺的樣子,在戚隱的腦海裏揮之不去。戚隱揉心揉肺地疼,“師叔,你說我哥沒有七情六欲,你錯了。你創造了他,但你一點兒也不了解他。巴山大雨,他第一次離開月鏡。月鏡裏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每一天都一模一樣。那是他第一次看見下雨,他不肯躲雨,是因為他好奇雨澆在身上是什麽感覺。“後來,他進入狼穴,把狼腦袋送給胖墩。是因為那個青龍幫老大說,隻要他進去,他們就是兄弟,我哥心裏希望他可以和他們做兄弟。”“哦?”巫鬱離微微側過臉。“再後來,山妖屠村,你問他難不難過,可他根本不知道難過是什麽意思。你沒看見李氏一家死了那麽久,竟然沒有豺狼野狗來叼他們的心肝。那是因為我哥一直守在旁邊,他身上有血,是和豺狼野狗搏鬥留下的。他們身上蓋著芭蕉葉,是因為我哥怕他們冷。”戚隱咬著牙,一字一句,“我哥從來就沒有什麽缺陷,他隻是反應比較慢,比較不會說話。我娘說了,我哥是天底下最聰明伶俐的娃娃。你不懂他,我懂,我娘懂,貓爺也懂。他有情,他有欲,他親口說過,他喜歡我!”第98章 蓬雨(一)隧道裏一片漆黑,小魚在前方無聲地飛遊,像懸浮在暗夜裏的星子。扶嵐到了岔路口,前麵四通八達,每一條都通往不可知的黑暗。“咱們該往哪兒走?”黑貓問。扶嵐鎖著眉心,沉默地搖了搖頭。“藤蔓抓走了小隱,一定是往它的老巢去。可是哪條路通往它的老巢?”黑貓心急如焚。小隱不過是個半桶水的道士,那藤蔓有蟒蛇那麽粗,本體一定大得可怕。小隱遇見它,也不知道能撐個幾時。“不,小隱或許掙脫了。”扶嵐輕聲道。“為什麽?”扶嵐摸了摸地上的沙塵和燒焦的藤蔓碎片,“這是符灰,他用火燒了藤蔓。”扶嵐蹲著往前走了幾步,從沙土裏拾起一片破布,道:“他往這裏走了。”一路跟著破布走,到了一處鍾乳石洞穴。當中擺了許多破舊的棺材,有好幾具被翻開了棺蓋。小魚飛進洞穴,裏麵除了石頭桌椅和一些箱籠,空蕩蕩一片。還剩下棺材沒有查看,但是戚隱又不是缺心眼兒,應當不會往裏頭躺吧?黑貓蹦到一個棺材上麵,拍了拍棺蓋板兒,喊了聲:“娃兒,你在裏麵麽?”無人應答,黑貓道:“看來不在。”就在這時,前麵一具棺材忽然哐哐震了一下。黑貓嚇了一跳,脊背一聳,一身毛都豎起來。扶嵐看著那具棺材,微微歪了歪頭,“小隱?”會是小隱麽?黑貓瞪著溜圓的綠眼睛,“他是不是走得累了?這一宿都沒歇息,前夜又被女蘿拐過來,也沒睡好。畢竟是凡人,體質不比咱們。呆瓜,你說他是不是在裏頭睡覺?”扶嵐用刀鞘戳了戳棺材,問:“小隱,你在睡覺麽?”洞穴裏寂靜一片,隻聽得見自己和黑貓咻咻的呼吸。“如果你在的話,不要動。”扶嵐刀鞘一揮,棺蓋板嗖嗖地翻起來,淩空轉了幾個圈,掀起灰蒙蒙的落塵,然後啪地落在地上。裏麵蜷了一個黑漆漆的人,扶嵐一下就認出來了,是那隻黑毛怪。扶嵐和黑貓都退了一步,驚訝地望著那個家夥。兩隻焦黑的手伸出來,撐在棺材的邊緣。那手上脆而黑的東西像螺鈿托盤上的大漆,一片片脫落,露出柔軟的皮膚。他坐起身,整個人就像蛇類蛻皮似的,一點點從漆皮子裏脫出來。他終於站起來了,緩緩地扭過頭,扶嵐和黑貓都驚呆了,眸子幾乎縮成針尖一般細。這個人,長得和扶嵐一模一樣。“呆瓜……”黑貓喃喃道,“你們族的人都長得一樣麽?”他和扶嵐就像照鏡子似的,眼對眼相互望著。他從棺材裏踏出來,歪頭瞧著扶嵐,眼神裏滿是探究。扶嵐抬起右手,他也抬起右手,兩根同樣修長白皙的手指點在一起。黑貓震驚地瞧著這一場麵,根本無法理解眼前發生了什麽。等等,這黑毛怪方才就像是在蛻皮,就像是在重塑皮肉。興許是他看中了呆瓜長得俊俏,自己把自己的臉捏成了這個模樣也說不定。這麽一想,感覺很有道理。黑貓扭頭要告訴扶嵐,卻發現扶嵐的背後,黯沉沉的黑暗中,亮起了無數盞鬼火般的眼睛。“呆瓜,當心背後!”黑貓大吼。可扶嵐沒有動作,他站在那裏,像是凝固了,臉上罩了一層陰影。“殺了他。”仿佛有聲音從冥冥之中傳來。這個聲音隻有扶嵐能聽見,像是隱秘的絮絮低語,來自心底暗藏的深淵。扶嵐驀然抬頭,拔刀出鞘。一弧彎月刀光掃過麵前,那個與扶嵐一模一樣的家夥從胸腔開始分為兩截,鮮血泉水一般潑喇喇濺出去,斷口平滑整齊。完成這一刀的人需要有極刁鑽的角度和無比快的速度,那一刀恍如閃電劃破天幕,一眨眼就消失。“重申我們對你的命令,扶嵐,找到戚隱,誅殺巫鬱離。無論如何,護戚隱周全,即便……”扶嵐低聲開口,聲音與藏身在幽冥中的諸神重合。“粉身碎骨。”千秋大椿上,巫鬱離哂笑了一聲,道:“小隱,恐怕要讓你失望了。你難道從未有過疑問,扶嵐為何天生就會巫羅秘法?為何對神殿的禁忌了如指掌?”“不是你教的麽?”戚隱問。“當然不是,早在數百年前,我就失去了對這個孩子的掌控。”巫鬱離輕聲道,“小隱,你可曾聽說過神的低語?”戚隱眸子一縮。“看來是知道了。那麽扶嵐可曾對你提過,他心底的聲音?”巫鬱離問。心底的聲音……戚隱隱約記得,在丹爐大殿的時候,扶嵐說過每當行走巴山神殿,他心底會有一個聲音提醒他必須遵守的禁忌。戚隱那時隻以為,這或許又是扶嵐哪一段失落的記憶,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天生神人,有這樣高深的能耐。難道……戚隱眸子微微顫動,這竟然是神的低語麽?“巫羅秘法、神殿禁忌,想必都是那些所謂的大神親口傳授,隻是扶嵐誤將神的聲音混淆成了他自己的聲音。宗瀾有沒有告訴過你,神的低語極為玄妙,它能篡改你的意誌而不被你發覺。巴山迷霧中絕大部分死掉的神仆,都以為為赴巴山赴湯蹈火是他們自己的願望。”巫鬱離轉動拇指上的玉扳指,悠悠地道,“但我想除了巫羅秘法和神殿禁忌,神對他一定還有一條更為重要的指令。正是這條指令,讓他親近你,更讓他誤以為自己喜歡你。”“指令……?”戚隱瞪大眼睛,喃喃地問。“宗瀾接到了什麽樣的指令,你的哥哥就接到了什麽樣的指令。”巫鬱離略一頓,複笑道,“你已經知道了,不是麽?”戚隱當然知道,宗瀾被藤蔓鬼手刺穿時那悲涼的神情還烙在他腦海裏。這個老人為了擺脫神的支配,生生在顱骨上鑽了兩個洞。可這怎麽可能呢?戚隱感到不可置信,他根本無法理解,扶嵐陪著他,護著他,全心全意當他的小哥哥,難道都是因為神的低語?“不相信?”巫鬱離娓娓道來,“神的低語再高深玄妙,也不過是一個術法罷了,它並非十全十美。即便篡改了他人的意誌,也難保有所遺漏和保留。譬如宗瀾,他被低語左右,但依稀保存著些許自我。小隱,扶嵐身上是否也有這樣的蛛絲馬跡?當他說喜歡你的時候,他身上是否有其他部分,暗示著他的真心?”戚隱用力握了握拳,有什麽東西如同電光一閃,闖進了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