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無方山出來,他就把每天當最後一天過,隻想著別留什麽遺憾才好。戚隱幹巴巴扯了扯嘴角,不想多說這事兒。抬頭打量巫鬱離,這廝唇色很淡,巴掌大的臉蛋子水樣蒼白。因問道:“您看起來臉色不太好。”“無妨,”巫鬱離淡淡說道,“來之前卜了一卦,耗費了些靈力。”戚隱開始琢磨能不能趁他病要他命,比較了一下二人實力總覺得還是有點懸,便隨口道:“我聽說卜卦很傷身,問問明天母雞下幾個蛋都會流鼻血,問的東西越大越費勁兒,有人卜卦差點把命給搭進去。師叔你問的什麽?”巫鬱離放下茶盞,道:“天地大運。”戚隱一噎,果真大人物不同凡響,問的東西都不一般。若他來問,隻怕會問明兒賭坊骰子能擲出多少數。轉念一想,這廝問天地大運,難不成和白鹿有關?戚隱暗自咂舌,問道:“卦象可還如意?”“隻得了半句卦辭罷了。”他搖搖頭,“此事不提,小隱,你怎麽會在此處?”戚隱赧然,這事兒可怎麽說?總不能直接告訴他是來偷窺他的秘密的。巫鬱離臉上多了點愁苦的味道,他一向從容優雅,總覺得高高在上不可攀交,現在多了點表情,倒有了些真切的人情味兒。他歎道:“天下白鹿神血隻有一滴而已,就在你的血脈之中。你若缺胳膊斷腿,我會很苦惱的。我贈你戚靈樞的性命換你的肉身,更允你見你想見之人,全你未了心願。細細想來,應當是個不錯的交易。可你若見了不該見的人,聽了不該聽的話,來此不該來之處,”巫鬱離歉意地微笑,“那我隻好請你移步舍下,以待吾事盡畢,敬迎神歸。”這個男人表麵看起來溫柔隨和,實際心狠手辣。戚隱不敢頂撞他,忙賭咒發誓,道:“師叔,實在不是我想要進來的。是有個不知打哪來的瘋婆娘,把我拐來的!”巫鬱離輕歎,“確實不是你的錯,也罷,暫且饒你這一回。”“師叔果然寬厚,果然寬厚,”戚隱強顏歡笑,轉臉看見那些棺材,又問道,“這兒是您的舊居麽?這些棺材裏的東西是什麽玩意兒?看著怪滲人的。”巫鬱離唔了聲,低低笑起來,“依我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放心,我現在膽兒大得很,沒事兒,您說說,輕易嚇不倒我。”紫砂茶盞在素白的手裏轉了一圈,巫鬱離慢吞吞地道:“他們是以前的‘扶嵐’。”第96章 徂川(一)戚隱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很快他腦子轉過彎兒來,依照之前那個氣息和扶嵐極為相似的黑毛怪看,他們極有可能是同族。這裏這麽多奇奇怪怪的東西,氣息八成和扶嵐也很相似。或許這個族群就叫做“扶嵐”,並且一定和巫鬱離這家夥有深刻的關聯。戚隱幹笑道:“師叔,您話兒說明白一點。他們是我哥的同族麽?”“不,我說了,”巫鬱離搖頭道,“他們是以前的‘扶嵐’。”戚隱弄不明白了,心直往下沉,“什麽……什麽意思?他們……是我哥?”巫鬱離站起來,邀他同行。他們一同往外走,少年人飄在前頭,悠悠地道:“這要看你如何定義一個人是誰了。小隱,聽說過輪回麽?生世凡靈死後,魂魄歸天,匯入銀河星海,迢迢東流。他上一世的記憶會統統消散,不留分毫半點。待到魂魄重回凡世,妖可以投胎成人,人可以投胎成魔,魔也可以投胎成妖。轉世之後,從麵容到族群,從血脈裏湧流的鮮血到每一寸皮膚,都與上一世完全不同。即便共享著同一個神魂,他們也是不一樣的生靈。所謂輪回,其實是個謊言,終點走回起點,再來一遍,才叫做輪回。可實際上萬物皆有終程,一旦啟程便無可回頭。”“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們是我哥從前用過的身體?”戚隱問。“然也。”巫鬱離道,“想來那些從不肯露麵的所謂神,不惜送這麽多人前來送死,要探的便是這件事兒了。小隱,你要聽麽?我可以告訴你一部分,不過我建議你還是不聽為妙。打破砂鍋問到底雖能理清真相,但破了的砂鍋可就回不去了。”“要聽,”戚隱深吸了一口氣,“我要聽。”“你一定有所猜測吧。”巫鬱離笑吟吟地道。“有,”戚隱點頭,“我在進月鏡之前,咬了一個很像我哥的黑毛怪物一口。味道很澀,像是咬木頭。現在想來,應該就是巴山裏的椿木了。女媧摶土造人,分為男女,男女繁衍,而成芸芸眾生。師叔,你是不是效仿了女媧娘娘?隻不過女媧娘娘用的是土,你用的是……神木大椿麽?”“聰明的孩子。”巫鬱離頷首微笑。他們來到了隧道的末端,頂上一束天光照進洞口。戚隱跟在巫鬱離後頭出去,外頭光雖不盛,依舊有些迷眼睛,戚隱用手遮了遮,艱難地抬起頭,登時驚呆了。眼前是一棵參天古樹,足足有一座塔那麽高,蟒蛇般粗細的藤蔓纏繞在粗壯的樹幹上,樹根虯結猶如盤龍。繁密的樹冠像一把森綠色的巨傘,擎住了所有的天光。光斑從星星點點的葉縫裏漏下來,打在戚隱的臉頰上。樹藤像蔓延的經絡,牢牢地抓住地麵,有的地方樹藤竟纏繞出了人和妖魔的形狀,仿佛是許多凡人妖魔簇擁著大椿。蛛網一般的靈力遊絲在裏麵緩緩流動,散著淡青色的微光,如同暗夜裏的幽幽螢火。戚隱看見了宗瀾,那個老人被纏繞在一圈樹藤裏麵,血肉幾乎被吸食殆盡,隻剩下一把瘦瘠瘠的骨架子,一朵淡黃色的小花兒在他的眼洞裏綻放。巫鬱離摸了摸樹幹,老樹遲緩的心跳在他掌下跳動。他輕聲道:“老朋友,好久不見。”千秋大椿似乎很熟悉他,幾根樹藤探過來,在他發頂上揉了揉。戚隱跟在他身邊,大椿竟然也沒有攻擊戚隱。巫鬱離仰起頭,嗟歎著道:“當初巫狩臨死之際,為了留存我屠滅神殿的證據,將神殿覆滅的那一天織成幻象,封入月鏡。從此以後,月鏡裏麵的時間日複一日輪轉。雖然它記下了我的罪,但時光存在這裏永不消逝,倒也不是一件壞事。至少,存下了一樣記得我的東西。”“所以屬於那一天的東西會不停重生,但外來者自身的時間不受影響?”戚隱問,“這一切,隻是那一天的‘象’。”“沒錯。”巫鬱離在一根樹藤上坐下,他身體似乎很虛弱,才走了一段臉色便白得像紙。他道:“那之後,我便以大椿神木為骨,削木成人。我畢竟不是神,女媧用藤條彈落塵土,塵土落地便成了男男女女。吾神白鹿斬落鹿角,灑進九山,妖魔立地而生。我創造扶嵐的過程很艱辛,第一個成品在五歲時畸變,長出了三頭六臂。雖然妖魔不乏此類,但我還是想要一個像人的東西。我保留了它的神魂,清洗了它的記憶,攝入以後的身軀之中。血肉不穩,異變常常發生。通常前一日還能自如行走坐臥,第二日便突然畸變。一百餘轉之後,我偶然將自己的血液滴入他的血脈,那一次,他安穩在這裏活到十歲。”“就是那個你教他翻花繩,吹笛子的孩子麽?”戚隱怔怔地問。巫鬱離頷首,“看來那些神讓你看到了不少東西。”“他還是畸變了麽?”“沒有。”巫鬱離惋惜地道,“血肉穩定了,卻還有旁的缺陷。這個缺陷,直到如今我也無法克服。小隱,你跟在扶嵐身邊這麽久,沒有察覺麽?”缺陷?他哥除了反應慢了點兒,腦子呆了點兒,好像並沒有旁的毛病。戚隱撓了撓頭,總不可能是不舉吧?巫鬱離見他不語,解釋道:“這是個沒有七情六欲的孩子,行如傀儡,動如木偶,與凡人血肉之軀、有情之體相距遠矣。”他並攏雙指,指尖燃起一簇青光,點在戚隱的眉間。戚隱閉上眼,麵前現出巴山神殿寬闊的神道。那種束縛的感覺又出現了,他不能動彈,像被困在一個貼著身體的籠子裏。他知道這是巫鬱離的記憶,此刻他站在月鏡外的神殿滴水簷下,一個稚弱的孩童坐在台階下發呆。他有著大而黑的瞳子,細瓷一樣潔白的臉頰,安安靜靜,像一株遺世獨立的梔子花。天忽然下起雨來,四下裏迷霧籠罩,天盡頭閃過白蛇一般猙獰的電光,滂沱的雨澆在那孩子的身上。戚隱,或者說是巫鬱離,立在簷下說道:“嵐兒,下雨了,你該躲雨。”孩子沒有應他,抱著膝蓋坐在雨中,渾身被澆得濕透。巫鬱離候了半晌,打起青油傘,走到孩子麵前。他道:“我要去人間一趟,你願同我一起麽?”他把扶嵐帶到了一個凡人村莊,大約是在人間同南疆的交界,雨打芭蕉劈裏啪啦,雨點子像碎玉亂珠,滿地亂濺。巫鬱離把扶嵐交給了一戶姓李的人家,交付給他們三兩銀子,說過三個月再來接扶嵐。那戶人家人口簡單,一對夫妻並一個十一歲的小兒,接了孩子,千恩萬謝,將扶嵐領進了門。巫鬱離其實沒走,他放出紫螢蝶,日日監視扶嵐在村子裏的動向。這個時候的扶嵐遠比戚隱見過的還孤僻,悶葫蘆似的,從戚隱進入巫鬱離的記憶開始,就沒見他說過話兒。他不吃不喝,這事兒巫鬱離同李家人交代過,他們一開始還吃驚,後來就習慣了。仙人的娃娃,餐風飲露很正常。一家人圍在飯桌前麵,李大娘為了表示一視同仁,也給他放個碗。扶嵐就坐在蛀了洞的桌麵邊上,呆呆地瞧他們吃飯。晚上他同十一歲的李胖墩同睡一個屋。因著那三兩銀子的緣故,李大娘讓扶嵐睡炕,胖墩睡地。夜深人靜,胖墩翻來覆去睡不著,支起身子看扶嵐。扶嵐也沒睡著,他側著頭,默默地凝望窗屜子外麵灑落的月光。“喂,你為什麽不說話兒?”胖墩問他,“你是啞巴麽?”戚隱默默地想,我哥才不是啞巴,人家就是不想搭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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