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兒聽到這裏,戚隱終於知道巫鬱離那個家夥行的什麽醫了。他不是行醫,他在養蛾子。“同感。我將這妖蛾子帶回去仔細看看,你安心在這兒養傷。”幽幽的歌聲從裏頭傳出來,清式耳朵一豎,伸長脖子往裏看,“花姑娘?”戚慎微用手擋住他的視線,清式又往邊上瞧,戚慎微再擋,連續幾下,清式埋怨道:“老戚,你這不仗義。隻許你同人家一塊兒住,就不許我看幾眼?”“事情辦完,你可以滾了。”戚慎微冷冰冰地關上門。日子一天天過,他爹娘漸漸能說上幾句話兒了。即使養傷,他爹也保持著嚴格的作息。每天雞叫就起,晌午被他外公拉出來討論人妖大勢,天下大局,雖然他爹一般一聲不吭。下午被他外婆拉出來,一群婆婆媽媽姨媽嬸嬸圍著他坐,慈愛地點頭微笑,臨走的時候,有人拍了下他屁股,笑道:“身板兒真結實!”戚慎微:“……”他爹這人不善言辭,不懂拒絕,更不知道怎麽表達不滿,僵著臉等這些老姑婆走了,扭過頭,便見他娘倚在門框上忍笑。“戚道長,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別見怪嘛。”阿芙揶揄地道。戚慎微不想理她,冷著臉走了。不過從那次以後,每回姑嬸婆姨來喝茶,阿芙就帶他躲到後街巷子裏。烏江的雨瀟瀟地下,他們坐在門墩子上,一人一邊,一起看瓦簷上淅淅瀝瀝落下來的雨滴。他們有時候能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幾句話兒。他娘話出奇得多,從小時候在鄉下騎大鵝,說到十七歲拿熱油澆流氓的腳,又說到在徽州府幫那隻脾氣賊臭的狼王刷毛。他爹默默地聽,忽然問:“孟姑娘,你不怕麽?”“誰說我不怕啦?”阿芙兩手托著下巴,“剛進狼妖堆的時候,簡直怕死了,它們當著我的麵,把一個人開膛破腹誒!但是我跟自己說,孟阿芙,振作一點兒,你還這麽年輕,連男人的小手都沒有摸過,怎麽能這麽死了呢!”戚慎微一哽,道:“你……”“知道啦,注意言行,我是姑娘家嘛。”阿芙笑道,“我呀,天天就盼著有人來救我。可是我們這個小地方,誰有這個能耐?想不到我走運,戚道長你就來了,”阿芙轉過臉,眉眼彎彎瞧著他,“戚道長,你是我的福星誒!”那時節的江南,正是燦爛好天光,阿芙望著他,笑意堆滿明麗的眼眸。戚隱蹲在對麵,默默地凝望她。他的娘親,有著這樣美麗的笑容。戚慎微也望著她,有片刻的怔愣,末了咳了一聲,道:“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假正經,看,還不是動心了?戚隱撇撇嘴,從他的角度,剛好可以看見他爹紅透的耳朵。晚上流氓勾三搭四,照常來樓下叫喚。他爹終於出了手,喚起歸昧來趕人,於是每天又多了“狗劍仙殺人啦”的慘叫。他娘教他爹用竹篾編螞蚱,編小蟬,他爹給這些小玩意兒貼上符,它們就發光,在星夜的天井裏飄。他爹腿傷漸漸痊愈,能多走幾步路了,便跟著他娘上街,買麵粉,買麻油,買菱角。他們坐在綠水塘子的堤上,他爹學會了剝蓮蓬,他娘負責吃。有時候,他爹會到前麵店堂裏坐坐,他娘站在櫃台撥算盤,他坐在門簾子底下,外麵人群來來往往,摩肩擦踵,湯餅攤的煙火滿街飄,對門是一家茶樓,茶果的香味飄過街,傳到他們這兒來。客稀的時候,他娘就哼歌,仍舊是江南小調,依舊講郎啊妹的,配上幾句烏江的楓葉和烏篷船,繾綣的調子,像歲月一樣悠悠。“喂,戚道長,”阿芙問,“你喜歡什麽樣的女人?”“不喜歡。”“喜歡男人?”戚慎微:“……”“開個玩笑嘛,”阿芙撐著下巴笑,朝對門的茶樓努努嘴,“我爺娘不留我了,要我嫁人。對門跑堂的小來旺,人機靈,也勤快,你覺得行麽?”戚慎微凝起眉,沒吭聲。小來旺,他爹見過幾回,同那群流氓走得很近,眼睛油裏油氣,每回見了他娘,眼睛就往她胸脯上溜。他爹很不喜歡這個人,隻要這人兒往店裏串,他爹就插上歸昧劍,把店堂弄得涼颼颼,那人兒就縮著脖子出去了。“還有隔街那個屠戶,賣豬肉的老胡,比我大八歲,鄉下有幾畝田,似乎也不錯。”阿芙掰著手指頭數,“三山弄有個馮秀才,很有學問,在我們族學坐館,明年就要上京趕考了,也挺好的。戚道長,你覺得我嫁給哪個好?”老胡大肚便便,常常勾著娼門子經過他娘的店堂。那個馮秀才雖然老實,但不是個能仰賴的,坐館的束才多少,自己都養不活。戚隱靠在他娘邊上望他爹,他爹抿著唇,看不出是什麽想法。戚慎微沉默了一會兒,道:“你該問你自己喜歡誰,孟姑娘。”“我喜歡你啊,戚道長。”阿芙歪著頭笑。“你喜歡的是皮相。”阿芙站在那兒,長長歎了一口氣,“戚道長,你說我怎麽就不是個男人呢?我娘常說,我投錯了胎,我該是個男胎才對。要是我是男人,我就不用嫁人了,我什麽都能幹,還能繼承家裏的鋪子。我爹那個老頑固,非要把鋪子給我堂弟,就不給我,就因為我是個女孩兒。我誰都不想嫁,戚道長,我想當個男人。”兩個人相對無言了半晌,阿芙仰頭望簾外青天,“天爺,您怎麽不多給我二兩肉呢?”戚慎微一哽,咳起嗽來。他無奈地歎了口氣,“孟姑娘,注意言行。”“其實我爹娘已經尋好親事了。”阿芙忽然說。戚慎微一愣。阿芙撩了下發絲,把它抿到耳後,“前兩天來了個周家嬸嬸,你記得麽?我娘請她到樓上喝茶,臨走的時候她看了我的手,又看了我的腳。相看女人就是這麽看的,看你白不白,身上有沒有病,腳大不大,是不是斷掌,斷掌女人不吉利。她好像挺滿意的,還塞給我一個紅包。”“她家……如何?”戚慎微遲疑著問。“她家主人是我們鎮的財主,今年五十有一了,新喪了媳婦兒,約莫是娶我做續弦吧。可我家門第低,是小妾也說不準。”阿芙望向他,扯了下嘴角笑起來,眼睛朦朦朧朧的,一滴眼淚劃過眼角。傍晚的陽光照進竹簾子,打在她婉約秀麗的眉目上,她的臉兒在那光下幾乎透明。戚慎微怔怔地看著她,不言不語。阿芙笑著流淚,道:“戚道長,我要嫁人啦,你恭喜我呀!”楓葉紅透的時候,戚慎微的傷終於好了,他告別了孟家,全鎮的人都出來送他,阿芙也在。戚慎微站在劍上看,那個放肆又張揚的女人站在烏江水邊,烏黑油亮的大辮子上綁著紅頭繩,一襲棗紅色衫裙在風裏飄揚,像一抹濃烈的火焰。她在人群裏不停揮手,大聲道別,分明有那麽多人都在揮手,那麽多人都在喊“道長慢走”,可他隻看見她的臉龐,隻聽見她的聲音。他閉了閉眼,背過身,那個女人的聲音越來越遠,最終洇散在風裏。第74章 難追(四)他爹在江南徘徊了時日,主要是接著調查妖蛾山村的事兒。清式那個不靠譜的,查到一半兒就下山壯遊了。他們這些修道的,修為一遇上瓶頸便要去遊曆一番,所謂觀天下才能聞大道,雖然結果往往是結下一段孽緣,留下一個私孩子和一個痛哭的寡婦。清式出海尋仙,他爹隻能自己查。可那妖蛾子銷聲匿跡了一般,竟再也沒個蹤跡了。在江南待的夠久了,他爹決定北上。臨去時狼王嗅到他的蹤跡,跑來和他纏鬥了三天三夜,最後被他爹丟進了鳳還禁地。“他奶奶的,難不成這天下,隻有那個臭丫頭能打敗你?”狼王怒道。戚慎微麵無表情地望著它。“隻可惜老子聽說她明天要嫁人,大約是沒空來收拾你。”狼王哼道,“小牛鼻子,日後再來尋我一戰,老子遲早會勝過你!”狼王走了,他爹卻愣在原地。他爹在烏江邊上發了一宿的呆,戚隱也蹲在這傻子的邊上吹了一夜的風。第二天,他爹戴上冪籬,回了烏江鎮。那財主果然有錢,讓鎮子裏頭家家戶戶簷頭底下都掛上了紅燈籠。流水席一直擺到街麵上,全鎮的老百姓都來吃。孟家門口放炮仗,紅紙灑滿地。他爹一襲白衣,負著劍,冪籬的白紗籠住了臉兒,站在人頭攢動的人堆裏。大家挨挨擠擠,踮著腳,看那個老財主挺著大肚皮,大紅圓領廣袖袍子繃得像鼓麵似的,停在孟家門前,下了馬。戚隱還以為他爹要搶親,其實戚慎微沒想這麽幹。世事繁雜,仙山子弟從來隻幹預妖魔凶患,從不插手凡人爭端。他是無方弟子,不可能娶阿芙,也無法救阿芙脫離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