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隱心裏翻起驚濤駭浪,那串琉璃十八子封印的不是別的,正是他父親的記憶麽?他怔怔地蹲在戚慎微的身前,他倒黴的爹沒有化妖的時候,原來生得這般模樣。清冷皎潔,猶如天邊皓月,隻是現在被打得有點慘,像個遭罪的小媳婦。這倆人相遇,分不清到底誰比較倒黴。他的母親在不遠的未來年紀輕輕守了活寡,而他的父親,披頭散發,半邊臉紅腫,腿被打斷了一條。戚隱伸出手,觸向他白皙的臉頰,卻隻觸碰到一片虛幻。他喑啞地喊了一聲,“爹。”第72章 難追(二)戚隱的母親,孟家阿芙,十八歲那年被流竄到烏江的狼妖擄走,也是在那時,她結識了改變她一生的狗劍仙戚慎微。他娘是個奇女子,她被狼妖擄去,原本是當做口糧,像她這般的弱女子最後的結局一般是命喪妖口,運氣好一點兒,就應該像雲知那樣,缺胳膊少腿。但他娘,那個以凶悍的形象深深駐紮在扶嵐和他爹心中的女人,竟然仰仗著一手好廚藝和豪邁的氣魄,混成了狼群裏的大姐頭。戚隱坐在戚慎微邊上,父子二人一起望著哭哭啼啼抱著阿芙告別的狼群。戚隱目光移向他爹,他爹委實有點倒黴,右腿用樹枝固定住,估計沒有四五個月是好不了了。阿芙完成了告別,緊了緊包袱,朝他們走過來了。天地清明,秀麗的女人走在路上,走在無邊無際的煙墨山水裏,像文人畫裏走出來的人兒。戚隱望著她,百感交集。他的母親就這樣一步步走向了戚慎微,走向了她埋骨江心的結局。隻不過,這個時候,他爺娘的關係似乎不太好。歸昧劍懸在正中,他娘很自覺地往上一坐。他爹的臉色很明顯冷了一分,但他娘沒注意,兩手壓著膝上的包袱,乖巧地等他爹禦劍。戚慎微沒動靜,隻默默看著她。阿芙終於察覺到不對頭了,畢竟剛剛打斷戚慎微的腿,她心裏還有些忐忑,怯怯地問:“怎麽了?”事實上,從戚隱來到這兒開始,他就沒有聽見他爹開過聲兒。現在,他爹終於開口了,嗓音和神墓裏聽見的差不多,但更冷許多,像一塊冰碴子。戚慎微隻說了兩個字,“下去。”“您莫不是還記恨著小女子的錯兒?”阿芙賠笑道,“戚道長,小女子確實魯莽了些,可那會兒那情境,誰都得誤會啊。您看,要不咱倆重歸於好吧!”戚慎微嘴角微沉,“男女授受不親。”原來不是記恨,是惦記著男女大妨。阿芙莞爾一笑,道:“我都不在意,您在意什麽?沒事兒,上來吧!”阿芙大大方方拍拍邊上的空當,戚慎微依舊沒動彈,阿芙漸漸露出愕然的神色,“從這兒到烏江足足要走三天,您該不會要我走著回去吧!您看看我這細胳膊細腿兒,我一個弱女子,您忍心麽!”戚慎微平靜地點了點頭,道:“忍心。”這他娘的單身了多久才能說出這樣的光棍話兒?戚隱扶額。那時候是江南的四月天,剛下過雨,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清新的草腥味兒,山壁淌著水兒,山路濕軟,使他娘拔腳遲緩,深一腳淺一腳,泥巴點子一直濺到後腿肚上。得虧他娘腿腳健利,一直沒掉隊,而他那狠心的爹,平心靜氣,連頭也不回。“戚道長,多無聊啊,咱倆說會子話兒吧!你們仙山的郎君,是不是個個都像你這般俊俏?”阿芙一路走,烏黑油亮的大辮子在背後甩,“是不是個個都像你這般無情?”“戚道長,你今年貴庚?你有沒有心上人?”“戚道長,你缺不缺丫鬟婢女?梳頭端茶倒水倒夜壺,我都行的誒!”戚慎微終於給了反應,道:“聒噪,閉嘴。”阿芙撇撇嘴,停住步子,“戚道長,我走得好累。”戚慎微也停了劍,下到地上,道:“換你,上劍。”“……”阿芙氣悶地把包袱甩在肩後,“算了,還是您老自個兒在劍上待著吧。”江南四月,天還冷著。晚上山裏起霧,濃白的霧氣像水銀一般在月下流淌。他們宿在露水晶瑩的樹葉底下,宿在剪破的月影下,宿在嘩啦啦的小溪邊。戚隱跟著他們一路走,錯位的時空,在他爺娘不知道的時候,他們一家子有了團聚的時刻。他娘睡在他爹的劍下,她睡覺不老實,翻來覆去,抓住他爹的袍角。他爹冷著臉,一點一點,把衣角從他娘手裏掰出來。第二日晌午,行至山坳,前頭一個小村若隱若現。他娘去討水喝,他爹坐在樹下等。天藍的像緞子,烏桕樹密密匝匝,遮下一片斑斑駁駁的影兒。戚隱本想跟著他娘去來著,但他不能離他爹超過十步遠,隻好坐在他爹身邊幹等。沒過多久,前頭有個人影兒從山坡下爬上來,戚隱望過去,看起來是個砍柴人,走路的姿勢有點怪異,一拐一拐的。戚隱莫名覺得不對勁,他爹也站起來了,深深皺起了眉頭。那人扭過頭,看見他爹,驀然怪叫一聲,手腳並用,野獸似的跑過來。戚隱嚇了一大跳,躲在他爹後頭瞧。他爹不慌不亂,撿起兩個石子兒,不偏不倚打在那人膝蓋上。那人往前一撲,滾下山坡。他爹立刻上劍,禦劍前往山村。還沒走出多遠,便見他娘手裏握著一根釘耙,狠狠打在一個缺了半邊臉的漢子身上,那漢子皮開肉綻,濺了他娘滿身血。阿芙見了戚慎微,見了親爺似的,扛著釘耙哭喪著臉跑過來,“戚道長,我怕!”那漢子血肉模糊,在地上抽搐。戚慎微沉默了半晌,語氣裏有疑惑,“你怕?”“是啊,嚇死我了,”阿芙撫著心口,“我一個風吹就倒的弱女子,哪見得了這般景象?差點暈過去。”正說著,四麵茅屋土牆後麵現出影影綽綽的人影兒,全是一般猙獰的模樣。阿芙扛著釘耙轉身,“咱們誤入了一個妖怪村?”隨著阿芙轉身,釘耙呼地揮向戚慎微和戚隱的腦袋。戚隱沒反應過來,釘耙穿過他的腦袋,往他爹的腦袋呼過去。他爹反應極快,迅速下蹲,躲過那呼嘯而過的凶器。“不是妖怪,是人。”戚慎微黑著臉,道。阿芙又一轉身,釘耙呼地往後一揮,她指向前麵,惶然道:“那邊也有!”身後沒聲兒,阿芙轉過身,見戚慎微站得遠遠的。阿芙問:“你怎麽跑那兒去了?”戚慎微臉色很陰沉。他道:“保命。”驀然間,嘶吼聲大作。有人發現他們了,紛紛拗著身子跑過來。人流匯成潮水,密密麻麻的人頭烏泱泱一片,看了心驚膽戰。戚慎微掐禦劍訣,歸昧錚然一動,阿芙扔了釘耙,迅速上劍,緊緊拽著戚慎微的衣袖,道:“你休想讓我用跑的!”戚慎微拽了兩下,這女人的力氣大的嚇人,他竟然沒能把衣袖拽出來。底下人頭聳動,所有村民像狗見到肉似的,瘋狂地嘶吼,瘦棱棱的手臂伸出來,密密麻麻一片。戚隱蹲在他娘邊上低頭看,頭皮發麻。這些人怎麽回事?中邪了?“孟姑娘,”戚慎微頭一回稱呼阿芙,“你會設陷阱抓野豬麽?”阿芙道:“我一個弱女子,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家裏隻幹點兒女工針指,紡紗織布的女兒活兒……”戚慎微打斷她,“你會麽?”“會。”阿芙問道:“你想幹嘛?”“抓一個,看看怎麽回事。”戚慎微道。戚隱爹娘倆人,簡直是猛男配猛女,一個人設陷阱,一個人當誘餌,三兩下就把外麵那個落單的砍柴人給綁了。那人兒挺著個大肚腩,齜著一口黃牙,嗬嗬直叫喚。他爹摸他的脈搏,又試他的呼吸,鎖著眉心道:“活人。”“我……”阿芙捂著嘴,“我剛剛殺了人!”“正當自衛,非汝之過。”戚慎微道。“是瘟疫麽?”阿芙打量這個砍柴人,“我知道有種瘟疫,得了會讓人變成瘋狗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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