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合攏手指,“戚道長,你是不是早就喜歡上我了?我貌美如花,沉魚落雁,讓你動凡心了?”塘裏的男人顯然哽了一下,道:“不是。”“那就是因為我心地良善,知書達禮,你被我折服了。”“不是。”“那是為什麽?”戚慎微陰沉地道:“因為我瞎。”阿芙:“……”那天,江南落了第一場雪,戚隱的爹娘成親了。沒有笙歌,沒有炮仗,也沒有父母親朋,兩個人在烏江的鄉下,小村莊的盡頭,長滿烏桕樹下的山腳下,他娘親爺爺留下來的小木屋裏,成親了。白茫茫的天地,嗬氣就成了冰。屋裏柴火嗤嗤地燒,光影在窗紙上晃動。他娘喝多了,趴在他爹的懷裏晃著頭笑。“郎君、郎君,你怎麽這麽好看?讓小娘子我白天看了不夠,晚上還想看,晚上睡覺閉著眼看不著,隻好去夢裏看了!”戚慎微伸出手,放下胭脂紅的土布簾子。兩個人的影兒在那簾子後麵合攏在一起,男人低聲喟歎,仿佛隱忍著極大的歡喜。他輕聲道:“平生無所幸事,唯幸皮囊尚可,娘子喜歡。”流氓。戚隱蹲在牆角,唾棄他爹,床下鋸嘴葫蘆,床上嘴巴抹蜜。流氓!烏江鎮那邊常常來他們這兒找麻煩,同村的鄉親也不大待見他們,他爹怕自己不在,他娘受欺負,一直沒有回門通稟還俗之事。他爹這一脈師父早喪,是大師兄拉扯他爹長大。他們一同讀經習劍,感情甚篤。他爹思慮再三,寫了封長信陳情。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爹幫村裏抵擋山妖,逐漸不那麽受排擠了。他爹跟著他娘學做飯,學浣衣,終於從除了禦劍啥事兒不懂的狗劍仙,成了做飯燒廚房,浣衣洗破洞的倒黴丈夫。“戚道長,”阿芙敲了敲黑成炭的鍋爐,道,“您真是個敗家爺們。”戚慎微冷著臉重新圍上圍裙,“再試一遍!”農閑的時候,他爹就推著二輪車去趕集,他娘坐在車上哼歌,有時候跳下來自己走,白茫茫的天地,隻有她棗紅色的裙擺紅得耀眼。輪子伴著歌聲轆轆作響,戚慎微那時候還不知道,他將用最後的殘生去回憶這個畫麵。當他躺在封閉的木棺,躺在冰冷幽暗的地宮,他無數次記起這條泥濘小路上蝴蝶一樣蹁躚的紅色裙擺,那一紮綁了紅頭繩小絨花兒的大辮子。燦爛天光下她回過臉來,瞳子灼灼笑靨如花。“戚道長,你怎麽走得這樣慢呀!”他沒有答話,隻是默默地想。因為我在看你呀,阿芙。第二年冬天,他娘懷胎第九個月,他們去女媧廟裏為孩子求名字。他爹說,名字交給女媧娘娘起,她就會保佑他健康長壽。千字筒擲出“犬”字,他娘眨巴著大眼睛,“咱孩子真的要叫這個土了吧唧的名兒?”“……”他爹沉默了一陣,道,“當小名。”不知是不是路上動了胎氣,剛回去,他娘肚子就疼得受不了。村子裏的大夫過來瞧,說是胎位不正,十分危險。那是戚隱頭一回看他爹著了慌,這個對戰妖魔尚且臨危不亂的男人,在這個時候急得滿頭冷汗。凡間醫術拙劣,他爹前往鳳還求醫,卻恰逢鳳還掌門仙逝,封山拒客。他爹當機立斷,前往無方。那天下了三尺厚的雪,他的大師兄閉門不見,他爹在雪階上長跪不起。戚隱望著他爹落滿雪的眉睫,心裏隱隱作痛,他好像猜到了,為什麽他爹最終沒能回去。星辰高懸,天地蒼茫。門終於開了,皂靴步到他爹的眼前。戚隱抬起頭,看見元籍垂下眼眸,眸底有深重的痛楚。原來他爹那個師兄,就是元籍。戚慎微氣若遊絲,艱難地道:“師兄,救救我的妻兒。”“元微,我救你的妻兒,誰來救你的道?”“我的妻兒,便是我的道。”“救她,可以,”元籍道,“但從此你不是我師弟,更不是無方弟子,無方教予你的心法劍術,在無方習得的修為靈力,你統統都要還給無方。刮骨洗髓散盡修為之痛,你可受得?淪為廢人任人宰割之苦,你可忍得?”戚隱搖頭,惶然道:“不要答應他,爹!”他的父親抬起眼,眸光堅定,如霜似雪。“好,我答應你。”冰冷的石室,無方十二長老圍著著中間昏睡的人兒。元尹憂心道:“這麽做真的好麽?”“這是為他好。”元籍望著外麵簌簌落的雪,道。“那元微的妻子……”有人遲疑著道。“憑凡世的醫術,胎位不正,生產艱難,她與孩子能否活命,尚未可知。”元籍回過頭,道,“未免她憂心,我會用元微的筆跡送給她一封休書。”元籍騙了他爹,他們沒有拿走他爹的修為和靈力,而是封印了他的記憶。元籍說他遭妖婦欺騙,攪動凡心,但最終改過自新,回到無方,自請封印了記憶,從此不做他想。他爹在無方大殿前認錯,靜坐思過崖,除了降妖伏魔之事,不踏出思過崖半步。三年後,無方執劍長老病逝,他的父親踵替其後,成為新一任執劍長老。他爹沉默了很多,幾乎不怎麽說話,沒人知道他爹心裏到底在想什麽。戚隱看著他在思過崖上靜坐,時光在他身側洶湧而過,霜雪落滿肩頭,他像一塊披雪岩,無悲無喜,無怨無尤。後來,元籍帶來了一個四歲的孩子,讓他收他為徒。孩子站在雪地裏,身板挺得筆直,褲縫兒邊上握得發青的拳頭泄露了他的緊張。戚慎微看了他半晌,忽然道:“師兄,他們說我也有個孩子,對麽?”元籍愣了下。“他還活著麽?”“元微,你在想什麽?”“師兄,不知為何,我常常覺得心裏缺損了一塊。我有障,”戚慎微凝著眉,望向茫茫遠天,“有心障。”他爹要求去見從前的妻兒,元籍一開始拒絕,後來答應。他們去了江南,到了一處宅院,元籍讓他爹看見了那所謂的“妻子”,一個被元籍收買了的寡婦,倚著門墩子漫不經心地吹指甲。“哦?孩子?”她撩起眼皮,嗓音懶懶,“掉進井裏,淹死了。誰知道呢,一下沒看著,就沒了。”“元微,情真似幻,大夢一場,你還放不下麽?”元籍歎息道,“你肩負我派道途,這世上你最不可負的,便是巍巍無方。”他爹什麽也沒說,留下銀錢,轉身走了。那個孩子成了他爹唯一的徒弟,他爹領著他下山拜女媧,用千字筒擲道號。戚隱有時候覺得他爹純粹是不想自己取名字,才想這麽個省事兒的法子。千字筒搖了半天,擲出一個“犬”字來。孩子一下愣了,十分不安地看著他爹。他爹拿著簽子怔愣了半晌,眸子浮起疑惑。可他爹最終什麽也沒想起來,對孩子說:“重新擲。”再次擲簽,竹簽子落在地上,麵上赫然一個“樞”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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