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次沒有用本宮,語氣也沒有嘲諷,就是一種很平常的語氣。


    郭嬈笑,玩笑般開口:“金銀珠寶乃身外之物,這些阿嬈從小見慣了,倒不稀罕。若真論想要的,便是希望能得老夫人一句嫁娶自由罷,畢竟您還是阿嬈的長輩。”最後一句說得細韻悠長。


    老夫人撚著佛珠的手一頓,睜開了眼。她沒有立即開口,隻是細細看了眼說話的小姑娘,眼中不乏打量。


    那丫頭似乎長開了些,樣貌更加精致,眉眼間也不再是懵懂脆弱,相反添了幾分冷靜從容。她態度不卑不亢,唇角始終掛著一絲笑意,不大不小,剛好顯得得體知禮。


    罷了,多說無益,老夫人揉了揉額角,應了她後不再開口。


    郭嬈回到菡萏閣,屋子裏已經站了一個人。


    那人正背對著她,在書案旁看著牆壁上掛的一幅畫。


    畫上的一幕是夏日雨後,女子清晨在山中欣賞萬物,悠然自得,山後水中白鷺翩翩而飛,女子摘花折露。整幅畫以水墨調色,濃淡相宜,顯得恬靜自然,幽淡清雅,頗有股隱世脫俗之感。


    旁邊還配了詩: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山中習靜觀朝槿,鬆下清齋折露葵。


    那是她以前閑暇時打發時光的信手塗鴉,就想將自己喜歡的自在生活展現出來,當時郭嬈沒覺得有什麽,但此刻見那人站著一動不動,頗有興趣地欣賞,她想起以前有次去給老夫人請安,在她那裏見著了幾幅名畫,老夫人說是他所畫,他的很多畫都被人收藏,視若珍寶。


    如今小巫見大巫,她忽然有股莫名的燥意,臉也有些紅,想要將畫給撕下來。


    季瑜早就聽見了腳步聲響,但並沒有回頭,此刻聲音漸近,大約距三步之遠時,他才轉身。


    今日他穿的是一身白色闊袖錦袍,早上朝霞金光投進窗格子灑進來,他轉身時,陽光映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俊美無瑕。


    郭嬈可以清晰地看見他側臉輪廓上,濃黑卷翹的睫毛,挺直好看的鼻子和微勾的唇角,還有他頰邊,那個很淺的酒窩,很有一副溫潤如玉的模樣。


    季瑜見她麵色微紅地看了自己一眼後,又瞥到了畫上,他一挑眉,調侃:


    “畫得不錯!”


    “沒想到表妹年紀輕輕,就已看破紅塵,欲避身隱世了。”


    郭嬈臉漲得通紅。


    這副畫是之前她母親讓人裝裱了掛上的,她本來不樂意,但想著平日她的房間也沒什麽人會來,便隨母親了,哪曉得現在會被人看見。以前年少不更事,沒什麽煩惱,多的無病呻.吟,現在看來愈發有種羞恥感。


    但畢竟經曆不少,她很會控製自己的情緒,沒一會兒就調整過來,看著季瑜道:“世子多慮了,閑時信手塗鴉罷了,不及世子萬分之一的風采。”


    季瑜低著頭,悶悶笑出聲。


    郭嬈咬著唇,想去將畫拿下來,但又覺得那樣有些欲蓋彌彰,不太禮貌。正想著接下來說什麽扯開這個話題,季瑜就已經走了過來,笑看著她,問:“剛從老夫人那邊回來?”


    郭嬈總感覺他的笑容裏有種難以抗拒的魔力,她點了點頭,而後撇開了視線,請他坐下。


    想起老夫人對她轉變的態度,她給他斟了杯茶,遞給他,語氣誠摯:“季瑜,謝謝你,謝謝你所做的一切。”


    季瑜抿了口茶,白皙修長的手上微有薄繭,他細細摩擦著光滑的杯沿。喉頭咽下散著淡淡芳香的茶水,有些甜。


    甜意四處擴散,劃在心尖,滋起輕輕的顫動。


    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季瑜眼底有笑意流動,輕輕“嗯”了聲。


    郭嬈坐下,也喝了口茶,才問他:“你一早過來,有什麽事情嗎?”


    “過兩日就是清明節,你想去梅山嗎?”


    郭嬈眼睫一顫。


    她母親的墓建在梅山山腰的梅塚旁,梅塚是魏國公府的祖墳地,外麵修建有塚舍,有專門的人看管打掃,外人是進不去的。


    她的身份……郭嬈苦笑,老夫人當初那樣說,現在怎麽會讓她進去拜祭。


    但對上對方認真的眼神,郭嬈有些不由自主的信服。


    “……我可以去嗎?”


    季瑜被她這副小心翼翼的模樣逗笑,心底有些柔軟,聲音也輕柔了幾分。


    “隻要你想,那就可以。”


    作者有話要說:  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山中習靜觀朝槿,鬆下清齋折露葵。——節選自《積雨輞川莊作》


    這首詩忘記了是初中還是高中的,隻是以前背過,感覺這兩句意境很美哈


    第30章 似曾相識


    紅幔疊重,隨風輕曳,銅爐嫋嫋,暗香浮動。


    郭嬈隱約聽到說話聲,她撩開層層紅幔,腳步輕緩,朝聲源方向走去。


    “阿琅,過幾日就是我娘的忌日,你陪我去好不好?”


    甜膩的嗓音,撒嬌的語氣。


    郭嬈心裏一驚,這聲音……


    她又在叫誰阿琅?郭嬈想起剛來京城時做的那些夢,又想起除夕夜那晚,大夫人的那一聲‘阿琅’。


    想起那人波瀾不驚的麵容,漆黑的鳳眼,郭嬈的心砰砰跳起來,撩著紅幔的手也微微顫抖。


    不知那位阿琅說了句什麽,女子咯咯笑起來:“阿琅真好。”聲音裏帶著一股淡淡的幸福與滿足。


    郭嬈停下腳步,透過隱約紅幔,看到了裏麵兩個模糊的身影。


    男子身材高大,挺拔如玉,女子嬌小玲瓏,依偎在男子懷中,摟著他的腰,脈脈含情地看他。男子溫柔回抱了女子,吻上她的額頭,半晌抬起她的下頜,輾轉吻上。


    一陣風拂起輕紗紅幔,男子俊美的五官漸漸呈現。


    男子的吻落下,郭嬈仿佛也感覺到了唇上的溫熱觸碰,那人咬住了她的唇,鳳眼深沉,輕喚:“嬈嬈。”隨即將人打橫抱起。


    郭嬈身子亦是感同身受,一顫,從夢中驚醒。


    耳邊似乎還回蕩著那低沉溫語,百轉千回。她伸手捂上自己的心口,那裏咚咚的聲音傳達到掌心,燙熱灼人。


    她將自己埋在膝間,自己居然做了那樣的夢。


    ……


    清明節這日到來,一大早郭嬈就隨著季瑜去往梅山。


    因季月已出嫁,她的姓氏已冠上郭姓,屬於郭季氏,故不能入季家祖墳,但老夫人舍不得女兒孤苦伶仃,被葬得太遠,於是將她墓地安排在了墓塚旁。


    季月的墓四周很幹淨,沒有一根雜草,周圍種滿了梅樹,因是四月天,正值梅花盛放之際,微風一拂,到處是粉紅搖曳,落瓣漫天。


    郭嬈跪下,點了三炷香,倒了杯酒灑在墓前,伸手摸上冰涼的墓碑,她開口:“娘,眉眉來看您了。”


    她從編籃裏拿出一個白瓷罐,埋在了墓邊。


    “以後您和爹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想起什麽,她從脖子上取出一枚玉佩,笑起來:“還有小攸,你們一定要好好的。”


    “眉眉現在也過得很好。”


    孟安走到世子身邊,見他負手在後,眉眼清淡但明顯心情不錯,循著他的視線,一眼就看到了不遠處跪著的表小姐,他心中感慨萬千。盡管表小姐一直沒有認出他們來,但他在國公府第一次見到她,後來看世子看她的眼神,對她不經意的在意,就已經猜到,這兩人之間注定有交集糾纏。


    他想著剛剛影四傳來的消息,低聲稟道:“世子,駙馬那邊已經控製住了,就看他如何選擇。”


    季瑜想起那日受刺,郭嬈受驚的眼神,他目光驟然變冷:“多晾他幾天。”


    “……是。”


    孟安心裏替駙馬捏了把冷汗,招惹誰不好,要去惹這位主子的心頭好,這幾日長公主府怕是沒得安寧了。


    郭嬈拜祭完,時間還早,梅山梅花遍開,景色怡人,她也不想早早回府,這時孟安便露出來,提議去附近的寒山寺逛逛。


    郭嬈與季瑜兩人並排往寒山寺走,她步子邁得很慢,像是有什麽心事,後麵跟著的丫鬟奴才隔了五步遠,也放緩了步子,個個安靜垂首。


    風吹過,飄起陣陣花香,偶爾幾瓣梅花隨風卷落,飄搖落地。


    郭嬈不經意劃過一處,忽然發現一株梅樹下有抹淡青色,她走上前,才發現是一張絹帕,差點被花瓣掩埋。撿起來一看,上麵繡的是罕見的雙麵繡,簡單勾勒的纏枝葉栩栩如生,上麵有個“涵”字。


    她母親生前最喜歡繡雙麵繡,她看著這絹帕,不知怎的心裏就有些親近之感。


    “你若喜歡,可以讓府中繡娘做。”


    季瑜很少見她表露對某樣東西的喜愛,見她看著這帕子,不掩眼中歡喜,那定然很喜歡了,於是說了句。


    郭嬈眉眼彎彎,笑著搖頭:“我見過府中繡娘的刺繡手法,她們繡的雖然很精致美麗,但卻沒有那種栩栩如生的神韻。朝歌有兩大名繡,一是湘繡,二是蘇繡,且蘇繡已經失傳一百多年,唯有湘繡存留至今,所以湘繡是很珍貴的,更遑論這湘繡雙麵繡。”


    她看向季瑜,語氣裏有些小得意,“這塊帕子用的就是湘繡,還是雙麵繡,這是很罕見的,以前我隻見我娘繡過。”


    她指著帕上圖案給季瑜看:“你看,這纏枝葉和旁邊的蝴蝶,是不是很漂亮,有一種翩然而生的感覺?你再看另一麵,這些圖案竟然勾勒出了一個‘涵’字,絲毫不差!”


    季瑜見她忘乎所以地和他討論刺繡,忽然覺得剛剛開口是個錯誤的決定。


    “姑娘,那帕子是我的。”


    清亮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郭嬈驚訝轉身,就見七八步遠處站著一個十五歲左右的少女,隻一眼,她便忽然想到了話本子裏的一句話: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


    少女身穿青色繡雙蝶纏紋綾羅裙,同色繡鞋,發插鏤蝶珠玉簪,膚若凝脂,雙眉如黛月,雙眸似秋水,丹唇微勾,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這帕子竟是這青衣少女繡的?


    不知怎麽,郭嬈見她第一眼,就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倍感親切。於是她拿著手帕走近,試探地問:“那你可知這帕子上繡的是什麽?”


    少女聽著她的聲音,眼神突然變得複雜起來,回道:“帕子上繡的隻是些普通枝葉,還有一隻蝴蝶,背麵是個‘涵’字。”


    少女又走近一步,幾乎隻離郭嬈一步的距離,看著她,語氣略有深意,還帶著些久違的歎息,“我叫宋妙涵。”


    郭嬈不知為何少女看著她的眼神有些悲傷,還夾雜著似是重逢的喜悅。


    放下心中疑惑,聽她描述,名中帶涵,說得也相差無幾,確認了就將帕子還給她,佩服地開口:“宋姑娘真厲害,居然會這般複雜的雙麵繡,我以前也總纏著娘教我。”


    像是想起了過往,語氣帶著些許懷念,“學了三天,手上紮得全是細密的針孔,心裏也急躁得很,便發誓再也不碰針線了。”


    宋妙涵撲哧一笑:“聽你的語氣,似乎很懷念學雙麵繡的日子,你若還想學,我可以教你。”


    “這……好,有時間我一定找你,我叫郭嬈,你就叫我阿嬈吧。”她看向一旁不說話的季瑜,向宋妙涵介紹道,“這是……我表哥,他叫季瑜。”


    季瑜看了眼宋妙涵,眼神無波,還帶著些審視,但看在郭嬈的麵子上,還是點了點頭。


    季瑜在京城有第一美男之稱,但同時兼稱第一冷男,出了名的俊美無儔雲上仙,冷漠無情閻羅神。京城不少姑娘為他的身份為他的容貌而芳心暗許趨之若鶩,但又因他的冷漠望而卻步。總之,對於大多數姑娘,見到他的第一眼,眼中少不了驚豔與打量。


    但宋妙涵,隻是禮貌看了他一眼,眼中隻有欣賞與平靜,然後客氣了句:“季公子。”


    便轉向郭嬈,開口道:“你可一定要記得找我,我父親是淮陰王宋深,”她又解下腰上係著的葉形玉墜,“你拿著這玉佩,可以隨時來找我。”


    郭嬈笑:“一定會的,到時候你可不要嫌我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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