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在拒絕他,趕他走。


    身邊的內官宮婢也已稀少, 冷風蕭蕭吹低岸邊野花野草,將將要入夜了。


    謝隨站起身, 往外走去。


    ***


    他按著記憶, 往西邊急急趕去,然而很快他就發現,幾乎所有人都在往那同一個方向趕去。


    九霞軒原本是那麽冷清的地方, 為什麽大家都往那兒趕?!


    “謝隨!”突然間, 有人朝他伸手過來, 謝隨手腕登時一翻將那人的手扣住,便聞那人叫痛道:“你做什麽,謝隨?”


    原來是蒯藍橋。謝隨倒是第一次看見他用起了雙拐,行動起來速度不輸常人,卻是從西邊走過來的。


    “你怎麽離開了?”謝隨壓低聲音問,“秦念呢?”


    蒯藍橋翻了個白眼,“我不跑,難道等著人來抓我?”


    “什麽意思?”謝隨心頭一凜,“秦念還在病床上,你就——”


    “病床?你是侮辱我的醫術嗎?”蒯藍橋竟然笑了笑,將雙拐夾在腋下,騰出一隻手來拍了拍謝隨的肩,“放心,如果秦念還在病床上,皇帝和睿王那一對冤家兄弟怎麽會死?”


    “——睿王弑君!”


    “——睿王弑君,奉天誅之!”


    謝隨和蒯藍橋兩人身側,走過一列列禁軍,竟都是往九霞軒去了。


    “你看清楚了。”蒯藍橋的手鉗緊了謝隨的手臂,不容他往前一步,“現在討逆的禁軍已要將九霞軒包圍,信航在裏麵,他德高望重、武功高強,一定可以保秦念無虞。但你就不一樣了——你是謝氏餘孽。”


    謝氏餘孽——


    謝隨從沒想過自己活到現在,還會被攤上這樣的稱號。


    “皇帝和謝家,裝了一輩子,到最後關頭,還是撕破了臉。”蒯藍橋冷笑,“如今謝貴妃和謝陌都已死了,你若再冒出頭,讓旁人如何作想?”


    夜色陰沉,謝隨看著蒯藍橋的冷笑,心中電光石火地閃過一個念頭:“你與我姐姐……早就串通好了?”


    蒯藍橋笑道:“你以為我那塊入宮的腰牌,當真隻是師父留下的老物?宮裏的腰牌可是一年一換新的!”


    謝隨想起自己偷進宮時,原以為誰也不會驚動,誰知卻很快就引來了皇帝——或許連這一個環節,也是早就設計好的。


    謝隨淡淡地道:“我隻是想不到,你會同我姐姐合作。”


    “有同一個仇人,自然就能合作。”蒯藍橋哈哈大笑,好像很不理解地對謝隨搖了搖頭,“謝隨,你什麽都好,就是把人都想得太簡單了!”


    “是啊。”謝隨也自笑了,“我總是把人想得太簡單了。”


    蒯藍橋笑著,但他鉗著謝隨的手卻絕不放鬆,“我聽聞外邊沈丞相已在主持局麵,狗皇帝雖無子嗣,旁支宗室還是有幾個合適的人選。所以,謝隨,”他冷冷地道,“我不容許你再回去,亂我的局。”


    “你的局,還是我姐姐的局?”謝隨平靜地問。


    “都一樣。”蒯藍橋滿不在乎地道,“你如果不想害死秦念,就跟我一起出去,乖乖地等著。”


    謝隨沒有說話。


    蒯藍橋靠近了些,夜色之下,他的眼睛深黑無底,卻透出誠摯的光,“謝隨,你不相信我,總該相信你的妻子。”


    謝隨望向九霞軒的方向。


    隻有很短的距離了,但那邊早被包圍,水泄不通,他實在也不知要怎樣從外邊偷進去。


    蒯藍橋覷著他的表情,嘿嘿地笑了,“很寂寞是不是?她能殺了睿王,能耐大得很,可不需要你去救她。”


    謝隨搖搖頭,微微的笑容裏倒真的有些寂寞的浮影,“好。我去宮外等她。”


    ***


    長安城,丞相府。


    國中甫遭丕變,府外與庭中已聚集了很多官員,都在等著沈丞相拿主意。


    而堂上的沈丞相,卻一直在焦躁不安地踱步。


    “小姐還沒信兒嗎?”時而他會停下來,問左右,“這都什麽時候了,她在做什麽?!”


    左右諾諾,無以回答。而丞相夫人由侍女扶著站在一旁,巾帕掩麵,已快要哭岔了氣去。


    自從謝陌被殺,沈秋簾就沒了消息。


    接著便聽聞,皇帝並不給謝陌議諡,反而要坐實了他弑母大逆的罪名。


    而到今日,皇帝甚至直接賜死了謝貴妃——


    就在沈丞相惴惴不安以為自身難保之際,卻又聽見了皇城上空盤繞的喪鍾聲。


    皇帝自己,也死了。


    “相爺。”有小廝從外邊小跑著進來,“大家都隻等您一句話了!”


    丞相轉過身,卻隻看見堂屋外沉沉無邊的黑夜。


    “——不行!”丞相夫人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哭著道,“不行啊相爺!秋簾,秋簾還沒消息啊!相爺,我們隻有這一個女兒啊——”


    丞相靜了靜,將女人的手一點一點,從自己的衣袖上掰開了。


    “好。先請大家進來。”他慢慢地道。


    ***


    最後到底立誰當皇帝——在秦念殺死睿王的那一刻,她根本就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她的心中,隻是在想著謝隨。


    “念念。我若久不回來,你便自己想法子出宮,往北走,不要回頭。”


    夢中的這句話,她反複揣摩了很多遍,她想這應該不是幻境中的虛言。


    她與信航在九霞軒中等了一夜,最後等來了沈丞相的一紙公文。


    “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肉食者吧。”她隻草草讀了一遍那公文,便對信航一笑,“我得趕緊逃出去,謝隨該等急了。”


    說著,她竟徑自入了內室,片刻之後,換出來一身小太監的服飾。


    信航一愣:“秦姑娘……”


    秦念笑道:“你走不走?”


    信航頓了頓,搖搖頭,“貧僧尚不能走。待局勢穩定,貧僧還有許多事要做,此刻若逃了,便形同亂黨,不惟貧僧,便少林寺,也永遠無法翻身了。秦姑娘也是,你誅惡除逆,居功甚偉,何不留下來……”


    秦念卻好像沒有聽見,將手一撐窗台便縱躍而出,回眸笑道:“那亂黨就先走啦!”


    女子長發一飄,飛身而去。


    信航站在原地,怔了許久。


    有時候他覺得秦念像是謝隨的反麵,有時候,他又覺得秦念與謝隨一模一樣。


    ***


    涼夜如霜。


    但過了今夜,或許便會到春天了。


    秦念在宮城的屋頂上靈巧地一跳一躍,從南到北,萬家燈火盡收眼底。


    少林內功從體內抽出之後,雖然少了十年的修為,但身體卻輕鬆了很多。她往北走,沒有回頭。


    這背後有多少繁華成荒涼,多少夢幻成墳場,多少數不清的恩怨功罪,但她卻隻記著謝隨說的——


    不要回頭。


    秦念搖搖立在北宮門巍峨的門闕頂上,長風飄飄拂過她腳底的鐵馬,叮鈴鈴地作響。


    北宮門外,有一個小小的麵攤。


    一盞昏黃的油燈掛在手推車的頂上,照亮方圓不過十幾尺的距離,一個老駝子在熟練地煮麵撈麵,他的身影被油燈投在四麵荒涼的街道上。


    老駝子隻有一位客人,卻沒有在吃麵。


    他的麵前隻有一壺酒,兩個缺了口的小酒杯。


    他倒好了酒,卻沒有喝,隻是坐在這滿是油漬的桌邊,安靜地等待。


    秦念一眼就看見了那個人,飛身便從門闕上躍了下來,歡天喜地地朝那人撲了過去。


    “謝隨!”


    過了今夜,或許便會到春天了。


    第73章 尾聲


    新帝在沈丞相等文武老臣的輔佐之下順利登基, 內廷雖一連死了三位貴人, 卻終於沒有釀成自相殘殺的大災禍。


    這一切, 也多虧了少林方丈信航當時正在宮中, 與沈丞相互通消息,主持大局, 事後又不受封賞, 默默地回到了少室山。


    少室山下,石牌樓上那一麵禦筆親題的牌匾仍在, 背後是春意盎然的萬水千山。


    證方和證圓兩個小沙彌, 正一邊掃地一邊守著山門。


    “方、方丈師伯!”


    “方丈師伯!”


    兩人見到信航,掃帚一丟便撲了上去, 幾乎要哭出來。


    信航嗬嗬地笑著,兩手攬著兩個孩子,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他不說話還好,這一說話, 證方證圓兩個卻齊聲大哭起來。


    “寺中還有多少人?都叫出來讓師伯看看。”信航和藹地道, “隻要還有人在, 少林就不會亡, 哭什麽呢?”


    第二年上, 新帝又給少林送來了一塊禦筆親題的牌匾, 上書——


    “興滅繼絕”。


    信航見到這塊牌匾, 神色卻冷冷的。


    “朝廷上的老爺們, 太也瞧江湖人不起。”他說。


    “那也沒辦法, 隻能先收著。”證方摸了摸光光的腦袋,一年之間,他突然長高了許多,把證圓遠遠地甩在了後麵;或許也正因此,他說話間,都帶上了些大人似的神氣,“少林為今之計,隻能韜光養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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