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張了張口,似乎是打算說話了,而她的手驀然下意識地握緊了被褥中的彎刀。


    “你爺爺叫什麽名字,你還記得嗎?”皇帝問的卻是這樣的話。


    秦念抿住唇,“我隻知道他姓秦,大家都叫他秦老叫化。”


    “他叫秦道倫。”皇帝卻說道,“在他做秦老叫化之前,原是禦前的大太監。”


    “什麽?”秦念睜大了眼睛,張口結舌地道,“什麽——不可能,你說我爺爺是個太監?!”最後一個音節陡然拔高,她用力地搖了搖頭,“不可能,他還是個瞎子,瞎子怎麽做禦前的大太監?!”


    皇帝卻並不回答她的問題,隻是笑了笑,“所以你什麽都不知道?”


    秦念隻覺慌張,好像有一個什麽答案,原本始終被埋在土裏的,這時候呼之欲出了,她卻拚命地想將它按壓回去。


    皇帝又道:“看來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過了半晌,他自顧自地笑了,“看來睿王也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他這時候的笑,就是得意的笑了。


    “枉我擔驚受怕了十幾年……原來你什麽都不知道,哈哈哈!”皇帝笑著,“既然如此,我也盡可以放過你了!”


    “十幾年……”秦念抓住了這一個詞,“什麽意思?”


    皇帝笑著笑著,竟爾咳嗽出來,“朕買了摩訶殿的殺手,追殺你十幾年,你不知道?”


    “追殺我?”秦念驀然抬高了聲音,“摩訶殿的殺手難道不是謝陌買的,為的是追殺謝隨?!”


    皇帝古怪地看她一眼,“朕為什麽要殺謝隨?謝陌又哪裏買得起摩訶殿?”


    秦念突然下了床,一把扣住了皇帝的手腕,目光冷亮地直視著他,“你說清楚。十五年前,到我家來,殺了我爺爺的人……”


    “就是朕的人。”皇帝手腕上吃痛,麵上卻仍冷酷,“但他們也太不經事,才會留了你這一個活口。”


    秦念呆住了。


    皇帝後麵還在說些什麽,她好像全都聽不見了。


    不是謝隨……那些人,不是來殺謝隨的。


    他們,本就是來殺爺爺的。


    之後的追殺,也都不是來殺謝隨的,而是來殺她的。


    可是這十多年來,她一直心安理得地端坐在被謝隨連累的位置上,誰知道一朝翻轉,她才是連累了謝隨的那個人。


    而謝隨,帶著她十年逃亡,多少次瀕臨險境,身負重傷……全都隻是因為她而已。


    謝隨他自己,知不知道?!


    “謝隨實在太過難纏,所以五年多前,謝貴妃想了個法子——讓謝太夫人假死,辦一場風風光光的假葬儀,將謝隨引回來。”皇帝的笑聲越來越陰沉,“誰知人是引回來了,將他關在極樂島的水牢裏,拷問了整整五年,卻也絕不說出你的下落!到最後,還不是靠了白骨山莊和吹金斷玉閣,才終於找到了你……”


    秦念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


    她不想聽,她越是聽,就越是害怕。


    為什麽謝隨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這些?


    為什麽謝隨要自己承擔了這一切?


    “但是,說實話,若是放過你,放過謝隨,還可以讓謝家不好過,朕何樂而不為?哈哈哈……朕為什麽早沒想到這一點?!哦,對了,”他的笑聲忽然詭異地梗住,“貴妃已經被朕賜死了!謝陌也沒了,從今以後,再也沒有延陵謝氏了!


    “再也沒有延陵謝氏了!”


    他好像極興奮,又好像極痛苦,眼中混雜著期待與絕望的亮光,甚至連雙手也不自禁地舞動起來。


    秦念好像驀然從夢中驚醒,看著皇帝的怪狀皺起了眉:“陛下?”


    從皇帝那常服的衣衽處往上,衰老的脖頸處漸漸泛起死灰色,又一點點、一寸寸地往上蔓延。而皇帝自己卻渾然不覺,仿佛是瘋了一樣笑叫著:


    “再也沒有延陵謝氏了!”


    “陛下!”秦念已覺出不對,但她的心中實在還有很多疑問,一下子全都衝到了嗓子口,“陛下你清醒一點,你還——你還記不記得雲羅衣?!”


    “雲羅衣?”皇帝愣住。


    但也隻愣了一瞬。


    一瞬之後,竟爾有淚水從他眼中不可自抑地流下,流過他那溝壑縱橫的臉和幹癟枯燥的唇,他那枯瘦的肩膀聳動著,好像已不能承受這一身帝王常服的重壓了。


    “我已給她報了仇了!”他大哭著,連聲音亦埋沒在哭腔裏,“羅衣,我已給你報了仇了!”


    “殺她的人,不就是你自己嗎?”秦念仍不明白,大聲道,“你知不知道,她直到最後都還在想著你?”


    那死灰色已漸漸彌漫上皇帝的眼眸。那雙眼眸本來就很灰暗,此刻好像更深不見底了。


    “羅衣,羅衣……”他的嘴唇翕動著,“我已給你報了仇了……”


    他的身軀轟然向後,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眸光渙散,四肢卻開始抽搐。


    那慘狀讓秦念都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


    “這毒藥的滋味如何?”


    蒙蒙之中,一個冷酷的聲音響了起來。


    皇帝努力地張大眼睛去看,卻隻看見一輪如血的夕陽,而看不見發話的人。


    “你當年對我師父,用盡了各種毒藥,最後他死在長江底,連骨骸都滲著毒。”那人慢慢地道,“我這一杯茶裏,也用了七七四十九種草木之毒,陛下覺得滋味如何?”


    皇帝的身子在地上抽動著,口唇微張,露出慘灰的舌苔,“你師父……你師父……是誰?”


    蒯藍橋微微垂下了眼瞼。


    “陛下在位二十五年,仇敵遍天下,大約不記得我師父那一個區區無名小卒。但他當年也算助你登基為帝,你卻毫不留情地翻臉殺人……”蒯藍橋靜靜地道,“江湖之上,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恩將仇報是最下作的,陛下你說對不對?”


    皇帝實在已不能思考這麽複雜的事情了,但他卻還在掙紮。他漸漸明白這毒藥不會讓他立刻就死,對方是要讓他痛苦,痛苦到極致的時候,再去死。


    蒯藍橋推動輪椅,低頭,麵無表情地注視著他,“陛下,請記住了,殺你的人,是百草神君胡一袋的弟子,姓蒯名藍橋。”


    皇帝掙紮著,在地上蠕動著,抓住了蒯藍橋的衣角,“你……給我……一個痛快……”


    蒯藍橋笑了,嘴唇殘忍地微啟,“為什麽?”


    我為什麽要給你一個痛快?


    皇帝最終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蒯藍橋手中亮出一把尖刀,稍稍低下身,將自己的衣角切斷了。


    皇帝的手也頹然地落了下去。


    而後蒯藍橋竟徑自推動輪椅離開,再也不看房中的人一眼。


    ***


    秦念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她的內傷已痊愈,行動能力也已恢複,她隨時可以逃命,但她沒有。


    她隻是手握著彎刀,緊緊地盯著在地上掙紮的皇帝。


    “你沒有殺死雲羅衣?”她問。


    皇帝卻反複地道:“我已給她報了仇了!”


    秦念想起很久以前,老當家臨死之際,對她說的那句話——


    “他能害我,不是因為他忘恩負義,而是因為我心甘情願。”


    而現在看著這個雞皮鶴發而絕望無助的老頭子,秦念隻覺得荒謬。


    美人已逝,永在雲端,而曾與她相愛的凡人卻為她而掙紮了一世。


    秦念手中的彎刀彈出了鞘,刀尖迎著窗外的夕光泛出嫣紅色,仿佛美人輕蔑的一笑,在皇帝的咽喉上優雅地挑了一下。


    頸上鮮血驀然濺出,噴了滿地,皇帝陡然抽搐兩下,白發蒼蒼的腦袋一歪,終於徹底地咽了氣。


    門外響起一連串沉重的鐵靴聲。


    簾帷掀開,睿王走了進來,看了一圈,最後盯住了地上已死的老人。


    刹那之間,他的眼中泛起許多種顏色,有厭惡、有怨恨,卻也有憐憫、有惆悵。


    他走上前,抬起腳,精致刺繡的靴尖輕輕地碰了碰皇帝鮮血模糊的腦袋,皇帝的頭便偏到了另一邊去。


    而後睿王便笑了。


    這笑聲中充滿了得意,倒是與片刻之前的他大哥如出一轍。


    他轉過身,看著秦念,故作驚訝地張大嘴:“秦念,你——你弑君?”


    說的是可怕的話,但他的神色卻仍然掩不住得意的笑。


    這句話聲音很大,想必房外的人都能聽見。


    秦念沒有言語,隻反手一刀,直接插進了睿王的心窩。


    睿王這回是真的驚訝了,嘴巴張到了最大——


    秦念將彎刀拔出來,看著他倒下去,正倒在皇帝的屍體旁邊,冷笑道:“睿王殿下,勸你一句話,不要以為自己聰明,就不怕刀子了。”


    說完,她將彎刀在睿王的錦繡華服上擦了擦,收回鞘中,往外走去。


    明晃晃的夕陽一時耀亮了她的眼。信航一人僧袍飄飄,正立在堂廡前的台階上,麵對著幾名宦官帶領的明刀明槍、但卻不知所措的禁衛隊伍。


    秦念走上去,冷冷地道:“睿王弑君,已奉天誅殺。”


    信航垂眉:“阿彌陀佛——”


    夕陽一躍沉入了山川,光芒斂盡,唯餘無窮黑夜。


    第72章 如約(二)


    皇帝崩逝的鍾聲響徹皇城內外。


    謝隨仿佛突然從一場大夢中驚醒, 醒來之際, 身邊已全是擾擾攘攘四散奔逃的人群。而謝貴妃的屍體就始終孤伶伶地泡在水中, 沒有人去理會。


    謝隨呆呆地立了片刻,最後,還是走入那池中,半是拖半是抱地,將謝貴妃的屍體撈了出來,放在池岸上。


    她還在笑。


    謝隨抬起手, 輕輕地拂上她的雙眼,低聲道:“姐姐,他死了,你贏了, 你高興嗎?”


    謝貴妃再也沒有回答他。雙目合上之後, 她那精致的妝容裏,終於也顯出了衰老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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