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從來的地方, 沒有謝隨, 沒有老當家,沒有爺爺,沒有那許許多多與她發生過好的壞的聯係的人,而隻有一片鴻蒙初開的白茫茫。


    “念念。”一個安定的聲音在她耳畔低低地道,“我若久不回來,你便自己想法子出宮,往北走,不要回頭。”


    ——什麽意思?這是什麽意思?


    她想追問,卻沒有人回答,四下裏隻有呼嘯的寒風灌入她的喉嚨。


    “念念念兮入惡易,念念念兮入善難。念經念佛能一般,愛河竭處生波瀾。”


    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切會不會變得更好?


    ——“咄!入魔了!”


    半空裏一聲棒喝,刹那間震碎了那雪白無瑕的天與地。慘白的色塊都崩落下來,露出其後黑黢黢的深幽大洞。那洞中仿佛有光,又仿佛沒有,秦念盯著那大洞,好像一定要知道那後麵藏著什麽,然而她盯了很久很久,最後卻什麽也看不見了。


    她睜開了眼睛。


    “阿彌陀佛!”


    她看見一個白須白眉的老和尚正坐在自己麵前,脫口而出:“你是誰?”


    信航笑了,“姑娘沒見過老衲。”


    一旁神色端凝的蒯藍橋不耐煩地出了聲:“他就是謝隨的師父,少林方丈信航大和尚。”


    信航?和蒯藍橋?秦念尚還混混沌沌的腦子並不能將這兩人聯係在一起。她張目望向四周,但見色彩暗沉的雕梁畫棟、錦幄玉幾,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這種排場,不由得呆住了。


    “這是宮裏。”信航慢慢地道,“你先時性命垂危,謝隨帶你進宮,讓我用少林內力逼出你之前修煉的偏門功夫——”


    “什麽偏門功夫,那叫九霞功,是老當家教給我的。”秦念對信航本無好感,就算他救了自己的命,也還是忍不住反駁他,“你們少林功夫就是正道,其他功夫就都是偏門了?”


    蒯藍橋突然笑出了聲。


    信航訥訥了半晌,被蒯藍橋接了話:“以後學武功可要選準了,不能再半途而廢去學別的,很容易走火入魔的。”


    走火入魔明明是萬分凶險的事,卻被他說得像教育小孩子一樣輕巧。秦念軟了神氣,哼了一聲,腦中許多疑團還沒有理清,肚子先叫了起來。


    一碗粥擺在精致的漆膳盤上,送到了她麵前。


    秦念一愣,抬起頭,信航溫和地道:“吃吧。”


    不知為何,老和尚這樣的做派,竟爾令她想起了爺爺。


    她不好意思地接過了碗,一口一口細細地啜飲著,輕聲地道:“那,謝隨呢?”


    ***


    謝隨被叫去了凝香殿。


    凝香殿中,處處軟金貼玉,柔暖芳香,葵紋地磚晶亮得可以映出人的倒影。謝隨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宮婢給他引著路,對他道:“娘娘在園子裏。”


    所謂的園子,原來曲徑通幽,十分廣袤。漠漠輕寒的初春,楊柳低拂著水麵,謝貴妃就倚著水上青紅的小榭,漫不經心地喂著魚。


    謝隨已經十多年沒有見過這個姐姐了,但十多年後再看去,卻覺得光陰好像在她身上凝固了,她的容色好像一點都沒有變。


    不知是因為她駐顏有術、容顏如初,還是因為她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已經是這樣的了。


    他在那水榭外站定,沉沉地喚:“姐姐。”


    謝貴妃回過頭來,目光首先定格在他腰間的刀上。“你入宮上殿,都不解刀?”


    謝隨隻是“嗯”了一聲。


    謝貴妃的目光這才漸漸上移,從他樸拙的綁腿、凋敝的灰袍一直看到他的臉,棱角分明而微露滄桑的臉,然後是他的眼睛,亮而剔透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睛。


    “你殺了小陌。”謝貴妃道。


    “嗯。”


    謝貴妃又安靜了很久。在謝隨來之前,她原本準備了很多話要與他說。譬如現在皇帝即將發現她害了雲淑妃了,局勢危殆,他若是有一星半點還為著延陵謝氏著想,便應該與她合作……又譬如睿王在外相逼,皇帝的禦座危如累卵,我們若想臨陣倒戈,倒也未為不可……


    但現在見到他了,她卻覺得那些話說出來也沒有什麽意義。


    他好像已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了。與他說,他也許能聽懂,但他卻不會做選擇。


    他的選擇,不在她給的選項之中。


    謝貴妃歎了口氣。


    “江湖,有那麽好嗎?”她漫漫然地道,“我也真想見識一下。”


    謝隨的眼神動了一動,好像是對她有些憐憫似地望過來。


    “我算了一輩子,也不知道自己最後算得了什麽。雲淑妃死了,可他仍然不喜歡我。其他女人都沒有兒子了,可我也一樣沒有兒子。”謝貴妃仿佛是在自言自語,聲音幽幽然,“你走了,可一切卻並沒有變好,反而越來越壞,直到壞得不可收拾……”


    “十五年前的事,姐姐也有份嗎?”謝隨平靜地道。


    謝貴妃笑了,很坦然地道:“其實是小陌來找我幫忙的,那個要入宮的采女是我找來的,她的名冊也是我給小陌的。小陌他喜歡沈秋簾,又想要侯位,本來是想嫁禍給你,誰知道那殺人犯太蠢而暴露了,原以為沒希望了,你卻又自己走了……”


    她抬起頭,看向叢叢青翠花樹的蔭裏那個挺拔的人影,“你當年為什麽要走呢,謝隨?”


    謝隨沉默了很久。


    “你一定覺得,告訴我,我也不懂。”謝貴妃的話音漸漸地冷卻,直到沒有了一絲溫度,“我確實不懂,我若是像你一樣,早就死在這個見不得人的地方了!”


    謝隨卻道:“你這些年來,獨自在宮中,一定有許多辛苦。”


    謝貴妃頓住。


    她那柔紅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將所有的情緒都藏了起來。


    藏起情緒——這也許是她在宮中幾十年,學得最好的一件事。


    可是她的眸光卻仍然在發顫,仿佛即將燃盡的燈,看不到希望卻仍不得不靜默地發亮。


    “你……”她張了張口,又停一停,好像在搜腸刮肚地尋找合適的措辭,“你還是快走吧,這裏不太平……”


    “——娘娘,娘娘!”方才那個宮婢突然慌張地跑了進來,“有聖旨!”


    謝貴妃忽然坐直了身。


    就在這一瞬之間,她的表情已變了。她轉過淨白的一張臉,冷冷地道:“不過是一道聖旨,慌什麽,平白叫人看了笑話。”


    那宮婢咬了咬牙,一跺腳,又轉身跑了。之後便是一疊聲的尖細嗓子叫著“聖旨到——”一個裝模作樣的大太監帶著幾個小太監走進了這一方水榭。


    謝隨往後退了半步給他們讓出一條道,而他們看也沒看謝隨一眼。


    那大太監將手中的黃紙抖了抖,尖聲唱旨:“皇貴妃謝氏,殘殺淑妃雲氏,罪甚明白,賜死——”


    謝貴妃突然笑了。


    這道聖旨太過潦草,甚至全然無視宮裏規矩,也難怪她會笑。


    她想象著皇帝現在的神情。他是不是快要氣瘋了?她瞞著他從紅崖山找出雲淑妃,害死她,還給她用了毀容的□□,這一件事,唯有這一件事,是這許多年來令她最為快活的一件事,幾乎讓她做夢都要笑醒。


    就為這一件事去死,她甚至也不覺得可惜。


    她將發髻上的簪珥一一除去,緩慢地叩下了頭,“妾領死。”


    那大太監笑了笑,將身後太監端著的盤子指給她看,“娘娘,這裏有毒酒一杯,白綾一條,匕首一把……娘娘?娘娘——”


    “——姐姐!”謝隨排開那些太監搶上前去,卻來不及了。


    但見水花驟起,潑天濺日,在那水榭前方的石台上,隻剩了一把被池水濡濕的嫣紅裙角。


    就在此刻。


    宮城之中,四麵八方,忽然回蕩起鍾聲。


    這明明隻是個安謐的初春的午後而已,這樣的時候,原不應該有鍾聲——


    然而那鍾聲沉沉,穿林過葉,連續而有序,那幾個太監怔怔地聽了半天,突然大叫:“喪鍾!這是,這是陛下的喪鍾!”


    “駕崩了,陛下駕崩了——!”


    眾人惶惶然如喪家之犬般四處奔竄起來,而謝隨站在水邊,隻覺風聲汩起,涼意蕭蕭。


    謝貴妃的屍體漸漸地從水底浮起。在那被水泡得臃腫的臉上,竟依稀見出一個可怖的笑容來。


    第71章 如約(一)


    皇帝聽聞了秦念已醒, 便屏去眾人,自踱到了九霞軒來。


    荒蕪破敗的池園被幾個有眼色的內官稍稍清理了些, 池麵雜草除去,那斷圮小橋之外的夕陽正將一弧柔軟橋影投在清澈的水上,反而似老去的美人強作新妝, 舊的容顏疊著新的色彩,更顯淒涼。


    皇帝沒有讓人通傳,是以剛走進堂屋時,有人很震驚地道了聲:“陛下?”


    皇帝一愣, 轉頭,見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青年, 英俊眉目間透著戾氣。他總覺這人有些眼熟,但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


    “朕……”皇帝頓了頓, 一國之君的威嚴漸漸顯露出來, “朕聽聞秦姑娘醒了。”


    蒯藍橋默了默,自推著輪椅上前, 給皇帝倒了一杯茶,端給他。“小人去同秦姑娘說一聲。”


    皇帝抿了口茶, 點點頭。片刻之後,蒯藍橋又從內室裏出來,“陛下請。”


    皇帝走進去,與他擦肩之際, 忍不住道:“你就是那個, 信航的醫助?”


    “我是。”蒯藍橋道。


    皇帝暗道莫名其妙, 加快步伐,一把掀簾入了內室。


    秦念正躺在床上,由信航看著她一口一口地喝藥。


    見皇帝進來,信航合十為禮,秦念卻裝作沒看見。


    皇帝不由得覺得有趣,這小小一個九霞軒裏,聚集的全都是見了他而不下跪的人。


    看著秦念慢慢地喝完了藥,信航將碗收起,皇帝便走上前來,道:“我有幾句話問你。”


    信航看了一眼秦念,秦念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眼色。


    信航於是沉默地退開了。


    皇帝在秦念床邊坐下。


    這是秦念第一次見皇帝,第一次,就這樣地靠近。


    近到她可以清晰看見皇帝臉上那溝壑縱橫的紋路,那沉濁灰暗的眼眸,那幹癟枯燥的嘴唇——她開始懷疑,老當家當初心心念念的那個男人,那個雄姿英發、君臨天下的男人,竟當真就是眼前這個顯然因思慮過多過重而蒼頹寡言的老頭子嗎?


    她甚至開始想,如果天下臣民都知道他們高呼萬歲的君王,其實也不過是一個這樣的老頭子,他們會有什麽反應?


    會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嗎?還是會驚訝和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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