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憤怒充溢胸膛的時候,成吉思汗的言詞依舊有著雙關的意義。


    接踵而來的兩個消息,嚴重牽動了大汗心中憎恨的神經線。如果說前一消息之中關於三位王子在沒有得到自己許可的情況下私分戰利品和俘虜的事件隻是烈火騰空的誘因,那麽後者之中關於朮赤帶領本部人馬擅自脫隊,自行向北而去的公然分裂行徑,則是對自己的絕對權威的直接挑戰。即使北方的草原是自己早已親口封贈給朮赤的領地,但是在最為注重紀律的蒙古人中,這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成吉思汗甚至可以從其中嗅到某種陰謀的味道。


    在玉龍傑赤城下究竟發生了什麽?


    當這個問題浮上心間後,成吉思汗那漲痛的頭腦漸趨冷卻下來。這是他最為值得欽佩的優點,永遠不會因為一時的憤怒而影響理智的判斷。忍耐、克製、自律、寬容構成了他一生之中的重要美德。西征之中的成吉思汗仍然還是那個草原上的他,一個慷慨大度的半人半神式的人物。他的言談與行為已經保持著富於人情味,充滿著人道主義精神。


    當朮赤出現在他的眼前時,他那成份複雜的父愛從不曾有過稍許流露,甚至於更加嚴厲苛刻。但是,他始終堅信著來自父親也速該的影響。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需要的不是脈脈溫情,而是不斷的挑戰那些看上去似乎無法完成的艱難險阻,創造屬於自己的廣闊人生。他本人是這樣走過來的,並取得了空前絕後的成功。那麽,做為與自己有著相似命運的朮赤也必須經歷這種種試練,最終完成上蒼早已註定的,屬於朮赤的宿命。


    去吧,孩子!蒼狼離開父母的巢穴,邁向自己人生的時候已經到了。當你獨自走上無邊無際的草原的那一刻,你已經完成了你所有的試練,至於未來,隻有靠你自己的爪牙去把握、去爭取了。而我,隻能在遙遠的地方未你默默祝福,祈求長生青天賜予你平安、吉祥、壽算和光榮!


    至此,成吉思汗的心情豁然開朗,意思微笑浮現在他那如鐵麵容之上。


    當下一個月來臨的時候,窩闊台與察合台的部隊終於回來了。成吉思汗得到報告後,幾乎脫口說出“快讓他們來見我”這句話。但是,蒙古紀律約束著他的行動。他一向認為,製訂紀律的人必須身體力行地做到,否則就不配成為立法者。


    強忍著對兒子的思念,他斷然拒絕接見他們,並命令同時歸來的阿巴該將嚴厲的叱責待返回去。即使是阿巴該,他也沒有接見,所有的譴責都由怯薛歹們轉達。


    “怎麽辦?看來這次父汗真的動怒了。”


    被前所未有的嚴譴所震懾的察合台驚惶地向三弟求計。這位在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的英勇大將臉色蒼白,四肢顫抖,儼然是一個犯錯的孩子般可憐而無助。


    “我也不知道。”


    從窩闊台那惶惑的臉色上,他發現這位素來沉穩厚重的弟弟心中有著絲毫不遜於自己的恐懼與憂慮。


    “看來隻有等待了。等待時間的河水來平息父汗的怒火了。”


    窩闊台思來想去,隻能說出這樣一句話了。也許這真的是目前唯一可行的策略了。


    一連三天,阿巴該都反覆奔波於成吉思汗和兩位王子之間,然而每次求見都已被拒而告終。當第三天遭拒後,他失魂落魄地踱出營地,感覺眼前的天空都是黑色的。


    被大汗所責怪,他的第一反應不是自身的安危,而是一種失去人生的感覺。他憎恨自己為何因為勝利而頭腦發熱,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職責,不能及時規勸王子們的輕率行為,進而導致了今天的困境。


    “真是失職啊!”他在心中這樣叱責著自己,“你完全忘記了自己的使命,造成了父子之間的不和。這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啊!”


    繼續想下去,越想越沒有頭緒。自責的痛苦如同一柄沉重的鐵錘,狠命地砸在自己的頭腦之中,一錘又一錘,錘錘有力,記記無情。終於,超負荷的打擊使得他頭暈眼花,身子搖晃了幾下,便癱軟了下去。


    然而,下落的身體並未觸及地麵,一隻從旁伸出的大手將他的身子拖住,並緩緩地向上托起,幫助他漸漸恢復平衡的狀態。


    “原來是烏圖撒合理大人啊。”


    看到耶律楚才的高大身軀後,阿巴該如同行將溺水之人突然抓住了一根不期然漂來身邊的浮木,眼中的希望之光再度閃動起來。


    “什麽都不必說了,情況已經很清楚了。”


    楚才以渾厚的聲音製止了他的訴說,銳利的眼神仿佛穿透了所有的事實,並看到了背後所潛藏的一切秘密。


    “若想獲得大汗的寬恕,需要請兩個人出麵。”


    “誰?”


    “大汗最信任的人和最親近的人。”


    “你是說……”


    楚才用力的點了點頭,便不再多言,轉身揚長而去。


    ※※※ ※※※ ※※※


    翌日,成吉思汗就受到了忽闌的邀請,再度進入她的帳幕之中。


    忽闌比上次在撒麻兒罕見麵的時候顯得更加憔悴了。身體瘦得幾乎皮包了骨頭,而那些原有的肌肉如同被無形的大手用力擠壓抽剝出去,消失於空氣之中。


    然而,即使是這樣瘦弱的身體,卻依舊站得筆直,直至他們談話結束的時候也沒有發生一絲動搖。成吉思汗知道,忽闌是在燃燒著生命殘餘的潛能,支撐著不願倒下。然而,這樣的燃燒是後繼無力的,一旦所有的潛能被燒盡,生命之路也就到頭了。對此,他很想挽留,但卻自知無能為力。如果想救忽闌一命,也隻有等待那個人的到來。但是,那個人究竟何時能到呢?派回中原的使者也如同射出去的箭簇,至今杳無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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