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類身邊生活得太久,葡萄已經很難融入木精靈迥異的文化。一旦雷娜回來,他總是迫不及待地回到她身邊。  那時,雷娜總是牽著小藤條,帶他探索這個家。雷娜的小木屋建造在一個巨大的地下窟窿上方。據說是當年過來探險的時候發現的古代祭祀的遺跡。盡管什麽有價值的都沒找到,但天性喜歡冒險的雷娜很喜歡這別致的地下石窟,在那上方造了一個木屋。無數次地,她帶著藤條走過殘破的樓梯,一點點整理地下的房間,親手把那裏打造成屬於他們的書房和藥房。  葡萄擁有了人形後,雷娜便像小時候那樣,手把手地帶他探索。隻是這次探索的是更大的外麵的世界。那時他們就一直在一起了,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雷娜讓他稱她為“老師”,但是在葡萄認識的人類關係裏,這更像“母子”。  雷娜去世後,葡萄逃回了那間小木屋,試圖在那裏躲避現實。他把自己關在地下石窟裏,那個他和雷娜一起整理的書房,裏麵放滿了他們一起收集的,珍貴的文獻。他點著燈,一本一本地讀那裏的書。有時候,他甚至有種已經從悲傷裏緩和過來的錯覺。但半夜裏,他突然合起書側耳傾聽。門口那麽安靜。這裏是他和老師的小世界,如果老師不在了,永遠不會有第二個人來製造聲音。門不會再被人推開,地板不會再被踩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老師脖子上的木頭項鏈也不會再發出滑稽的。想到這裏,他就會突然崩潰。他抱著老師留給他的小布包失聲痛哭。可能一哭就是一整天,陷在痛苦中無法自拔。  所以,當他聽到書房外的樓梯上響起腳步聲的時候,有那麽一瞬間,葡萄以為是老師回來了。他衝到門口,扯開門,愣看著從樓梯上走下來的不速之客。那人穿著昂貴厚實的鹿皮鬥篷,挎著象征權力的銀劍,踩著硬底的革靴,在空洞的地下石窟敲出回蕩的腳步聲。是未來的領主格斯坎貝羅。  葡萄呆了一會兒,在格斯走到他麵前之前關起了書房門,而且拚命把櫃子推到門口。他背對著櫃子蜷縮到地上,捂住了耳朵。  “葡萄,是我。”格斯的聲音從外麵響起,“大家都很擔心你。”  不……不要說話……  葡萄膽怯地想,我好不容易都快忘記了,不要再提醒我……  不要再提醒我……  葡萄蜷縮在火堆邊,想起這些往事,不由將自己縮得更緊。他求助地看了看羅伊。羅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一直沒有抬起頭。葡萄心想,我失去了老師,又要失去他了。  這次我連書房也回不去了,我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糟了……今天有點太容易哭了……  他又擦了擦眼睛,吸了吸鼻子。  忽然,他感到胳膊被抓住,而後整個人被拽得失去重心,撲到了羅伊懷裏,被一言不發地緊緊抱住了。葡萄還沒反應過來,感到羅伊低下頭,將臉埋在了他的肩上。  葡萄不動了。他們保持著這個姿勢很久,肩上傳來了熱熱的感覺。  葡萄眼裏的驚訝漸漸被這個擁抱融化。充滿劃痕的指腹撫摸羅伊半濕的頭發和冰冷的耳廓,嚐試安撫痛苦的靈魂。  不知不覺間,羅伊的手臂收得更緊了,意識到的時候,這個擁抱已經變得更深。羅伊抬起頭來,葡萄不確定地看著他,等待他的嘴說出判決。他等來的卻是一個吻。  羅伊偏過頭,渴望地吻住他。葡萄的身體僵硬了片刻,但很快就不受控地迎合著這灼熱的親吻。熱烈的吻占據了他的所有思考,他甚至沒有注意到羅伊富有侵略性的撫摸,直到那隻手突然伸進了他的衣服裏,葡萄咬到了羅伊的舌頭。  “對……對不起……”他的道歉還沒有結束,就被摁倒在了地上。葡萄倒吸了一口氣。羅伊有停下那麽幾秒,借著火光他們看著對方的雙眼。  葡萄在他的眼裏看到了熾烈的渴求。就在這一刻,這一晚上,他非常非常需要他。  葡萄擋在他胸口的手慢慢放了下來。那隻手被捉住,五指相扣起來。整個過程中,他們的手都互相緊扣著,直到結束都久久握著沒有鬆開。  半夜裏,外麵的暴風雪仍在持續。有風倒灌進山洞裏,發出呼嘯的聲音。羅伊和葡萄緊緊擁在一起取暖。他們都裸著身子,身下墊著已經烘幹的衣服,身上蓋著鬥篷。  葡萄得到了一個晚安吻,閉起了眼睛。  白天他已經精疲力竭,兩眼很快變得沉重。但是在篝火的亮光下,他並不能真正地睡著。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意識又迷迷糊糊恢複。他感覺身邊冷冷空空的,一下子清醒過來,看到鬥篷下隻有他一個人了。視野裏隻有石壁,沒有別人。  葡萄嚇得坐起來,看到羅伊坐在洞口,才鬆了口氣。  “做噩夢了嗎?”羅伊問他。  葡萄覺得剛才自己一瞬間的害怕非常好笑。羅伊還在,就像一直那樣。  他披起衣服,赤著腳走到羅伊身邊,被洞口的冷氣凍得一哆嗦。  “我守著就好,你安心睡。”羅伊說,“如果雪再這麽下下去,我們可能會被困好幾天。”葡萄坐到他的腿間。羅伊不得不打開衣服,將他包裹起來。他側著蜷在羅伊身前,睡眼惺忪地眯起眼。過了一會兒,雪的氣息徹底趕走了他的睡意,令他清醒過來。  “那如果這,這裏終年下雪,我們是不是在這裏住一,一輩子。”他說,“我想在這裏住一輩子。”他聽到羅伊輕輕歎了口氣,說,“唔……你還要回,回去看弟弟。”  “不是。”羅伊說。  葡萄仰起頭來,羅伊被他的目光催促,不得不說下去。  “你不可能在這裏住一輩子,這不是你。”羅伊說,“沒有什麽會攔住你的步伐。就算是我也不行。如果我阻礙了你,你就會把我留在原地,自己離開。”  葡萄詫異地聽著羅伊的話。這話很顯然是針對白天葡萄對他說的“你留下吧,我一個人去北荒”。但這顯然不是葡萄的本意。  “不,羅伊,我不,不是怪你阻礙我,”他略有些著急地轉身解釋,“我就是,就是不想看到你生氣,難過。我想,想你天天都好好的……”  “……不要拱來拱去。”羅伊把他扯回懷裏,用衣服重新包好。  葡萄呆了一會兒,還是不放心:“我真,真的沒有這麽想過。”  “好好好。”羅伊將鼻尖貼在他的臉頰上,“我也想你天天都好好的。不要再對我說這麽殘忍的話。”  葡萄點頭。想了想,仍不放心,又側過身。還沒來得及解釋,就聽到羅伊“哎”了一聲,“都叫你不要拱來拱去……”  葡萄:“?”  羅伊引著葡萄的手摸了摸,葡萄的臉一熱,但沒有縮回手。兩人心知肚明地交換眼神。  “別動,別著涼了。”  厚厚的鬥篷裹著兩人。羅伊講話的聲音像落下來的雪片一樣輕柔。但他們發顫的呼吸像篝火一樣灼熱。第53章   這場大雪是龐德近十年最大的一場,一直持續下了兩天都沒有停。外麵的雪厚得堆積了起來,幾乎掩蓋住半個洞口。  篝火邊不遠處堆著拾回來的柴火。跳動的火光映著一件被當做毯子的外套。在那外套的下麵斷斷續續地傳出難忍的喘息和細密的親吻聲,其中夾雜著羅伊的一聲低呼。過了一會兒,他們把腦袋冒出外套外喘氣,羅伊揉了揉肩膀上新出現的牙印。  葡萄一臉發呆地看著他的臉,神態像隻吃得過飽正在消化的冬日鬆鼠,至少羅伊見過這樣的鬆鼠。他抓起葡萄的手,報複地啃了一口他的手背。葡萄有些回過神來,被羅伊抓在手裏的一把手指微抖了抖。  葡萄與羅伊被困在這封閉的小環境裏,除了親熱,他們沒有別的事可以幹。有時候他們停下來吃點東西葡萄身上有一小袋種子,是出發前種子店的婆婆送給他的,還有一些沒有被水衝走。有時候他們交談,試圖彌補過去兩個月來缺乏的溝通。大多數時候是羅伊在問問題,比如弟弟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又比如葡萄為什麽要去北荒。  使他們心靈靠得更近的不是肉體上的距離,也不是最終得知的真相。而是在這交換真相的過程中,將自己像一本書一樣一頁一頁攤開在對方麵前,最終的坦誠相見。羅伊甚至了解到了葡萄在住在木精靈領地的時候,曾抵抗不住美食的誘惑了偷吃鄰居家的苔蘚門簾這樣的事,這使得他們的心靈前所未有地貼近。  然而,在葡萄的記憶之書裏,仍然有幾頁被緊緊地握著,到現在還沒有鬆手。  “齊思林叔叔他們被,被困在了那裏,算起來也快有十,十年了。我,我還沒想好怎麽辦,但我想讓他們從惡魔手裏解放。所以我,我要去北荒。”  羅伊作為一個士兵,這是他第一次問任務的目的是什麽。就連葡萄也很驚訝,他們竟從未交流過這個。  “他們為什麽被困在那裏,與你的老師有關係嗎?”羅伊接著問。就是在這個問題裏,羅伊感覺到了葡萄那仍未展開的幾頁書頁。  提到老師,葡萄微張開嘴,似乎想要說出一切。但當更多的記憶湧上來的時候,他的臉上又浮現了膽怯與痛苦。那使他重新閉上了嘴。  “葡萄……信任我,”羅伊說,“我如果要幫你,我總得知道你經曆了什麽。”  葡萄想了一會兒,果斷搖頭:“不……我,我不需要幫助。”感到羅伊仍想問下去,葡萄不自在地推推他,站起來假裝起身活動筋骨。羅伊擔心地看著他。他的身體都已經沒有不可觸碰的地方了,他的心靈卻仍有一部分無法觸及。  在夜深人靜時,葡萄蜷縮在衣服下睡著了。羅伊一如既往地坐在洞口,聽著洞外的動靜。  此時,他的腦中充滿著令他紛亂的信息,大部分關於他的弟弟。  奈特在那一天已經死去了。葡萄將自己的血作為媒介,收集到了他還未散去的一部分靈魂。當時情況緊急,這些靈魂碎片正在“像水蒸氣一樣消失”。葡萄來不及做更多的搜索,就將血注入了屍體裏。靈魂隨著血液進入身體,葡萄精細地操控著血液,使它們流遍奈特的全身。這個過程漫長而辛苦。最終,奈特又“回來”了。  而當葡萄做完這一切,並沒來得及休息。他感知到還有一部分奈特的靈魂碎片飄落在外。葡萄將碎片融入血液,想效仿第一次的做法,但是這次卻失敗了。他沒法像第一次那樣注入奈特的身體裏,這些靈魂碎片被最先回到身體裏的靈魂排斥了。葡萄試了各種方法,但他的時間不多,那天在下雨,他的血被不斷稀釋,他的體力也在消失。在他失去意識之前,他隻能放棄嚐試,將那部分靈魂暫存在活物裏他隨身帶的一顆種子。  後來,奈特告訴葡萄,被寄存在種子裏的這部分靈魂,是“愛”與“善良”。  “我很確定,因為我已經感覺不到它們了。”  奈特笑著說,“我不會殺死我的哥哥,因為我的理性部分還在。但如果有一天我必須要這樣做,我不會感到難過,也不會猶豫。”  奈特身上的傷口沒有辦法像活人一樣愈合,他脖子上永遠留下了那個觸目驚心的切口。每當缺血的時候,他的行動就會變得僵硬遲緩。因而幾乎每過三天,葡萄就需要重新給他輸一次血。  如果葡萄說的都是真的……羅伊不想懷疑葡萄,但也不想相信這一切。這聽起來,他的弟弟變得仿佛另一種非人類,甚至非生物的東西。他的靈魂裏已經沒有約束人類的基本底線,但他卻仍有生存本能。這是危險的……  羅伊忽然想到一件事,令他渾身發麻。他推醒正在熟睡的葡萄。  “葡萄,葡萄,”他輕聲呼喚他,“必須是你的血嗎?奈特如果需要生存下去,必須用你的血嗎?”  葡萄被推醒,迷迷糊糊地睜眼。他努力思考了許久才清醒過來。他坐起來,羅伊給他遞來一些水。他們把融化的雪水存在葉片上。  葡萄抿了一點水,說:“不,不是我的血。他需要的是,是惡魔的力量。”  羅伊不明白:“我不懂你說的那個惡魔,它就像我們吃東西一樣,會被消化嗎?每過一段時間就需要再吃一頓,所以你要不停輸血給他。那他現在需要輸血的時間越來越短,已經過去那麽久,他會不會……”  葡萄搖頭:“不……不會被消化,惡魔會永遠留在我的身體裏……啊!”他忽然想明白,“我知道為,為什麽了!”他抓住羅伊,“我知道為什麽輸血的時間縮短了!不,不是他會把血吸收掉,是惡魔,是惡魔在吸血!在我身上,和他身上的惡魔,是以人的血為食物的怪物!我總,總是給他血,他身體裏的惡魔越來越多,但他,他的身體造不出更多的血來喂養它。所以,輸血的時間變得越來越短!惡魔需要吸食我的血……”  羅伊:“你以前不知道嗎……”  葡萄:“我,和老師,我們都在盡力地去研究惡魔的真相。但,除,除非發生這種事,否則我們無法證明太多的事。”  “研究……”羅伊對這個詞產生了反感,“葡萄,你總是不願意解釋你的身體裏為什麽會有惡魔,是你的老師讓你承受這些的嗎?”  葡萄一愣,羅伊看著他一臉被說中的表情,吸了一口氣。葡萄反應過來,說:“我的老師是,是好人。”  羅伊:“我不知道。因為你從不說起她。”  一旦話題進入這裏,葡萄又露出了那副無法言語的表情。  羅伊搖頭:“好了,葡萄。現在我們沒時間糾結這個。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困在這裏多久了?”  葡萄:“三天……”  “如果沒有血,奈特會怎麽樣?”  “他……他先是會失去行動能力,緊接著,我不知道,這還沒發生過。”  羅伊:“我記得當我進入地下石窟看守……你,看守那個所謂的‘怪物’,我發現的第一件事就是,怪物不能挨餓。一旦怪物聞到血腥味,就會變得異常的躁動。你能不能告訴我,如果沒有血,怪物會怎樣?”  葡萄意識到了什麽,麵色變得蒼白。  “我們得立刻回去!”他說。  “不,”羅伊說,“是我回去。”第54章   “外麵還在下雪,太冷了。我們也沒有了馬,一路走回去很危險。”羅伊按著葡萄不讓他起來,“在這裏等我,最多兩天。”  葡萄:“可是奈特……”  “如果他要血,我給他我的血。”他安撫地低聲說,“他是我的弟弟,沒關係的。但如果他失手拿了別人的血,我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在他身上。所以我必須回去。”  然而葡萄就像根雜草,手一鬆開,他就站起來了。裹裹衣服,扒開洞口的雪,非常不利索地鑽出了洞口。  冰冷的風迎麵襲來。在刺骨的風中,葡萄似乎聽到身邊一聲。他望向左側聲音傳來的地方,那裏沒有人,隻有積雪。洞口的積雪凹陷,好像有什麽人在這裏呆過。他奇怪地看著那個地方,不一會兒,他又聽到一聲,是一隻野鹿。  他鬆了口氣。又一陣風襲來,吹掉了葡萄的兜帽,吹得他的腦仁立刻痛起來。  羅伊無言地站在原地,不一會兒,葡萄哆哆嗦嗦地重新出現在洞口,頭上都是碎雪花。  羅伊把他拽回來,將他凍得冰涼的手捂在兩手間:“我就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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