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抬起了一隻手,奈特的身體一震,不能動彈了。他被迫挺直了身體,說:“你也不用這樣吧,我不會反抗的。”  葡萄走近他,掏出了一把小刀,割開了自己的手腕。這情形使奈特厭惡地避開了眼。鮮血順著傷口流下來,落在奈特脖子上的傷口。血液順著傷口,爭相被吸入了他的體內。在這漫長的輸血過程中,奈特一直繃著身體。葡萄背對著月光站著,眼裏都是黑暗。黑色的血流淌在空氣裏,散發著一股邪惡的味道。  奈特說:“我什麽時候才能不假裝吃東西。我的哥哥遲早會知道,他會知道我們在他來之前就認識,也會知道我現在是個什麽東西。”他停頓了一會兒,“但是說真的,我也不知道我現在是個什麽東西。沒有活著的感覺,也感覺不到對他的感情了。我裝得很累,我都不知道我什麽時候笑得太誇張了,什麽時候扮演得不像我自己。”  “他不,不能知道。”葡萄說,“你也不能讓他知道。隻要有我的血在你的身體裏,你就沒法對他說出真相。”  奈特笑了一聲:“我知道。我隻是不明白這有什麽意義。我像個白癡一樣。”  葡萄:“他沒有你,活不下去。”  奈特說:“你錯了,葡萄。他不是一個小孩子,沒有任何人都能活下去。就算他短暫地以照顧我為目標,但他總能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標。是你自己,你被關了兩年,你出來以後既沒有目標也沒有方向,你怕羅伊仇恨你。”  奈特的身體又一震,變得不能說話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葡萄。後者的呼吸都因為他的話而變得急促,但並沒有繼續爭辯,隻固執地往他的傷口裏灌血。血液及時地灌入,使奈特原本有些皺縮的指尖皮膚舒展開來,凹陷的臉頰也再次變得飽滿,看起來更像一個正常人了。  輸血結束,葡萄搖晃了一下,扶著樹慢慢坐下來。奈特的身體重獲自由,那因為失血而導致的無力感消失了。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站起身,蹬蹬腳。他對身體的控製力又回來了,活著的感覺也又回來了。  奈特從地上爬起來,垂頭喪氣地坐在了葡萄身邊。  “對不起。我也不想像個蜱蟲一樣靠你的血活著……”他低落地說。他想起黑血從割開的傷口灌入他身體的情形,捂住了嘴,產生了一股本不應存在的惡心感。  “能再讓我看看我的靈魂碎片嗎?”  葡萄正在修複手臂的傷口,聽到這個訴求,從貼身口袋裏掏出了一粒種子。  奈特對著月光觀察它:“就是這玩意,承載著我的愛和幸福感。現在它不在我的身體裏,對我最大的影響是,我已經感覺不到對哥哥的愛了。但我的哥哥還愛著我,這對他來說很殘酷。”  葡萄說:“我會想,想辦法把它安回去。”  “不,不需要。”奈特說,“你知道嗎。人能感覺到愛的時候,覺得愛是個非有不可的好東西。但如果你沒有了,又會覺得理性是個更好的東西。它讓我頭腦清楚。我還清晰地記得活著是什麽感覺,絕不是現在這樣的。我活著的時候曾困惑過,人假如沒有愛和幸福感,活著的意義是什麽?但既然我的靈魂被你挽留在了人間,我感激你讓我有機會重新思考這個問題。肯定不是為了愛和幸福對嗎?”  葡萄並沒有回答,冷著臉收回那顆種子,小心地藏進自己的貼身口袋。第44章   第二天,他們帶上弗蘭的樂譜,再次踏上了北上的道路。  旅途是漫長且枯燥的。在這單調的旅途中,羅伊努力地做著一個合格的中間人。他總是假裝弄鞋子,或者拍拍腿,故意掉隊,再回來的時候,就走到了最邊上,使得奈特和葡萄不得不肩並肩走。他期待他們能說說話,互相熟悉起來。但葡萄甚至不假裝弄鞋子,拍拍腿,一旦羅伊走到最邊上,他會毫不掩飾地立刻躲到他的另一邊,又把羅伊夾在了中間。  當兄弟倆講話的時候,那個過於羞澀的木精靈也總是一言不發。羅伊時不時回頭看看他,關心他餓不餓,累不累,冷不冷。但對話總是以不餓,不累,不冷結尾,很難進行下去。羅伊也嚐試開一點有趣的話題,讓那個害羞的同伴不要太寂寞。但隻有他自己哈哈大笑,連弟弟都不配合他,絲毫帶不起氛圍。  晚上,他們在一片荒原上休息。借著篝火的亮光,葡萄取出那隻萊雅琴研究。那隻花苞型的小型彈撥樂器構造精巧而簡單。他輕輕彈撥琴弦,聲音是悶悶的。  “給我看看。”一隻手向他伸過來。  葡萄抬眼,看到奈特感興趣地看著琴。奈特順勢坐在他身邊,接過琴檢查了起來。看了一會兒,就把那隻萊雅琴放到火上烤。葡萄一怔,羅伊見狀,著急放下正在烤的鳥,趕過來:“嘿,你別把葡萄的東西弄壞了!”  奈特對葡萄說:“你看,他隻會對我這麽凶。他對你從來不凶。”  羅伊額頭青筋一跳,就要把琴奪過來。奈特把它藏進懷裏,用衣服角擦擦琴弦與木架的連接處,重新撥了一下,弦竟發出了清越如流水的聲音,成了一把正常的萊雅琴。在兩人驚訝的目光中,奈特將萊雅琴遞還給葡萄。  葡萄仔細看琴弦底部,還有點殘留的半透明蠟質,用手輕輕一剝就掉下來。  “是蠟……”他說。  奈特:“可不是。琴弦根部被蠟封住了,稍微遇熱就融化了。我想不到蠟要怎麽‘不小心’均勻地封住這些琴弦,多半那個弗蘭不想彈琴了,就謊稱琴壞了。然後他的主人氣得燙瞎了他的眼。”  葡萄鄭重其事地端起萊雅琴,輕輕彈撥每一根琴弦,傾聽音準。這昔日宮廷中的寵兒發出泉水般的音色,即使是胡亂彈撥也十分悅耳。  羅伊問:“你會彈嗎?”  葡萄羞澀地說:“兩年沒有碰了,手指肯定變,變笨了。”  他先練習了幾段,看到羅伊還坐在那裏等,便坐坐端正,認真地彈了起來。  葡萄彈的正是羅伊在地下石窟中唱過的歌。  在那永夜的黑暗裏啊  你無恙地歸來  在那秋日的火花裏啊  你無恙地歸來  萊雅琴優美的琴音在篝火跳動中顯得孤獨,浸潤了旅行者的心。葡萄垂著目光,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憂鬱的陰影,白細的手指在琴弦上波動。羅伊看得入迷。他想起在地下的時候,葡萄第一次主動與他說話,請求他唱這首歌。現在,歌從木精靈的指尖流瀉出來,散發著一股悲傷寂寞的感覺。  一曲結束,葡萄撚了撚指尖,目光與羅伊相碰。羅伊咽了口唾沫,不斷措辭,最後發現除了“真好”以外什麽也說不出來。他偷偷看看奈特,奈特自來熟地湊過去,說:“這是宮廷樂器,學院裏教我們彈過。教你的老師是誰?”  葡萄說是肯尼特。奈特激動地拍手:“我也是他教的!”  葡萄:“彼,彼特羅學院的肯尼特嗎?”  奈特:“那個禿頂的小老頭!總是看黃書的小老頭!”  兩人竟師從同一位樂師,這意外令葡萄也激動起來。  奈特問:“你怎麽會認識他?”  葡萄說是跟自己的老師野外勘探的時候遇上的。結果發現葡萄的老師雷娜在學院裏負責過藥學的課程。兩個本應互不相識的年輕人突然就有了諸多共同話題。葡萄很開心地說起和老師去過的各種地方,帶回的植物樣本。但兩人聊得最開心的還是偷看肯尼特的私藏小黃書的經曆。  羅伊第一次看到葡萄這麽開朗的模樣,心想真好啊,畢竟是小男孩,這麽容易就熟起來了。他一句話也插不上,便重新烤起那隻小小的長尾雀,過了一會兒,他走過去,把他們這幾天唯一的肉塞進了弟弟手裏。  奈特看到那隻被樹枝串著的瘦小鳥類,聊了一半的天停了下來。他的目光與葡萄碰了一下,又很快分開。奈特仰頭對羅伊說:“你自己吃吧,哥哥。”  羅伊一臉無所謂地說:“我已經很飽了。你的傷還沒好,需要多吃點。這幾天一直沒弄到什麽好的給你。”  “不……”奈特想把那隻瘦小的鳥塞回他的手裏,但被羅伊蠻橫地推了回來。羅伊不耐煩這種推來推去的事,索性走到篝火另一邊躺下,背對著他們睡了。  葡萄和奈特無言地看著手裏那隻小鳥。羅伊這幾天一直在念叨要弄點肉吃。他特地用樹枝做了個簡易的彈弓,爬上了樹,埋伏了半天。還被山雀啄腦袋,險些從樹上摔下來。他抓到鳥以後就特別高興,處理得幹幹淨淨的,從剛才就一直在仔細地烤,怕太生怕太焦,這會兒終於烤好了,那麽可憐的一點點肉,自己一口也不舍得動,就送到了奈特的手裏。  奈特走過去,把鳥放在哥哥手邊。羅伊生氣地坐了起來,但突然想起了什麽,仔細看奈特,擔心地說:“你不舒服嗎?”  “是的。”奈特說,“我不需要食物。我會讓葡萄幫我看看,你不用擔心我了。”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葡萄一眼,葡萄躲避著他的目光,往陰影裏縮了縮。  他們在這一片幹旱的荒原上走了好幾天。因為地形的關係,這裏鮮少下雨。放眼望去,整個平原上除了枯黃的草和一兩棵孤獨的樹外,一無所有。就連動物都很罕見。  葡萄和他們熟起來以後,比羅伊想象得要愛說話一些。他帶著他們認這裏的各種植物,羅伊聽得饒有興致:“這看起來一模一樣的枯草,長一點,短一點,葉子分個叉,居然都能分出幾十種。我以前以為它們就隻是,‘草’。”他感歎。  葡萄說起自己認植物最初總是認錯,被老師抽手心的經曆。奈特也有相同的經曆,但不是認植物,而是記貴族禮儀的時候。他們眉飛色舞地聊起各自的老師的懲罰方式,回憶起自己的老師,葡萄開心地笑起來。羅伊默默跟在他們後麵,看著兩個年輕人歡聲笑語。  “荒原裏容易缺水,但是可以這樣割開樹皮。”葡萄一邊教他們,一邊用小刀在樹皮上切一個小洞,樹汁就這麽流了出來。羅伊趕緊用樹葉捧了一些,自己還沒喝,先送到了奈特手裏。奈特接過來,在羅伊背對他的時候,偷偷把水倒掉了。  夜晚。葡萄與奈特蹲在遠離篝火的樹邊,悄然輸著血。奈特剛剛把胃裏的食物都摳吐出來,現在無力地靠在樹幹上。  “你沒發現我哥哥最近怪怪的嗎?”奈特說。  葡萄:“怪怪的?”  奈特對他的遲鈍毫不意外:“你沒發現他話變少了嗎?我們倆話變多了,老是聊什麽學院,老師,他跟在旁邊,並插不上話。”  這麽說,葡萄倒是被提醒了。  奈特:“我還是了解他,他要麵子。”  葡萄不太理解:“他,他在生我的氣嗎?”  奈特心想,當然不是。  突然,他們聽到草地的聲,往發出聲響的方向看過去,驚覺羅伊正在朝他們走過來。  羅伊怎麽醒了!  葡萄嚇得趕緊放下已經割破的手,奈特脖子上的傷口把剩下的血幹幹淨淨地吸了進去。  “糟了……”他低呼,“傷口……還……”還沒來得及修複,為了流暢放血,葡萄每次都忍痛割得很深,很難被藏起來。眼看羅伊就要走到麵前,情急之中奈特拉住了他的手腕,手掌蓋住了傷口。  這時羅伊已經走到了他們麵前,頭發亂糟糟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擰著眉頭還有點微喘,上來就責怪說:“你們大半夜的在這裏幹什麽?我從那裏一直找你們找到這裏。”他抬手指了指後方一大片範圍,“大半夜的人不見了,是想嚇死我嗎??”  葡萄偷眼看看,羅伊是真的著急了,找他們找得滿腳都是泥。他又想到奈特的話。羅伊總是在為他們這個三人的隊伍付出,但他真的沒以前那麽愛說笑。  是我做錯了嗎……我該,該怎麽做?  就在這時,羅伊的責怪停頓了,目光停留在了他們互相拉著的手上。他愣了許久,看向葡萄,又難以置信地望向奈特。  啊糟了,奈特心想。  羅伊張嘴,想說什麽。但思緒太亂了,最終隻說:“落單不安全,趕快回來。”回頭就走了。  奈特放開葡萄的手腕,手掌被他的血沾得血淋淋的。  不知為什麽,葡萄鼓起勇氣叫:“羅伊!”  羅伊沒回頭,繼續往前走著。葡萄站起來,但他剛失了血,頭暈得差點摔倒。他扶住樹,看著羅伊走向不遠處他們的篝火,沒法追上去。第45章   奈特看著哥哥離去的背影,心想:這下羅伊該對我非常失望。  這是不是件好事?如果他一直誤會我和葡萄,那今後我們就能隨時出來輸血,不用像現在一樣,明明人都站不穩了還得忍到半夜才能偷偷出來。  但他立刻被自己的想法一驚:今後?難道我以後就要這樣,一直這麽躲躲藏藏擔心被懷疑嗎?  葡萄在他身邊又坐了下來,扶著發暈的頭休息。奈特看到葡萄這樣,心想,更何況,我也更不想欠葡萄更多了。他每過兩三天就要給我那麽多血,他又能撐多久?這不是長久之計,我不可能一輩子和葡萄捆綁在一起,他也不可能一輩子施恩於我。  兩人在黑暗中坐了許久,奈特又想起他第一次見到葡萄時的場景。  人死去時,並不知道自己死了。奈特在被喚醒前,記憶停留在那條巷子裏。他遇到兩個想要殺他的士兵。他還能記得心中湧起的那股壯烈的感情。當他意識到自己要被殺的時候,他強烈地寄希望於奇跡就算自己必須要死,可是哥哥得好好活著。記憶到那裏就驟然結束。當他的意識再次蘇醒的時候,他先感覺到的,是雨水。一點一滴掉落在他的麵部。但是他既不感覺冷,又不難受。他隻是客觀地知道:那是雨。  他想動,但身體不聽他的使喚。死人的身體就像一灘又軟又沉重的流體,大剌剌地平鋪在地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他連眼皮也控製不了。他眼前有一團微光,但“看”不清任何東西。  雨點滴落在他幹裂的嘴唇。  我不是很口渴嗎,他想,可是我沒有一絲對水的渴望了。他微張開嘴,非常想要發出聲音來。但他辦不到。  生命力是一點一點回來的。過了不知多久,他仍不能動,但他能看清周圍了。他看到自己躺在一個土坑裏,身邊有人。那人虛弱不堪,靠在一邊,臉色極差,似乎和他一樣將要死去。  那人注意到他醒了。他似乎很意外,激動地湊上來看。  “奈特?”他不確定地小聲問。  他是誰……奈特想,他為什麽會認識我……是敵人,還是朋友……  “你真的,真的醒了!”他低頭看自己的手,“我成功了……”  奈特看到他的手上有一長條割傷。  “我是葡萄,”葡萄開始結結巴巴地解釋,“我,我試著挽回你的靈魂,但是,不,不太成功。有一片碎片還在你,你的身體外麵,我把它附在了我的種子上。等,等我想出辦法,我就把你的靈魂安回去。”  葡萄……奈特想,他就是葡萄。他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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