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聽起來不像把人強行抓過來塞進去,倒像是把人騙進去,關上門,用石頭封住,就被封閉在裏麵再也沒出來。 羅伊端著墨水瓶回到地縫前,蹲下來。無端的猜測令他頭腦有些亂。他楞了一會兒,聽到怪物在另一頭安靜地等待,回過了神。他說:“作為交換,沒事就和我聊聊天吧。” 怪物似乎感到意外:“聊……?我,我不擅長……” 羅伊失笑:“這還需要聊天特長嗎?你答應我就把墨水送進來了。” 怪物:“……好。” 那之後的一整天,羅伊一直在房間裏晃悠光是坐著一會兒就手腳冰冷了。每次都狀似無意地經過石壁,湊近仔細聽。除了沙沙的書寫聲,和偶爾哈氣暖手的聲音,怪物再也沒有發出任何動靜。就連塞進去的食物都沒動過。 羅伊不想打擾一個讀書人,也保持著安靜,沉浸在他自己的思考裏。 “那是什麽?”阿德勒指著羅伊的床,“我能看看嗎?” 阿德勒歪著頭請求的樣子非常的可愛,羅伊便把自己扔在床上的木雕拿了過來。阿德勒接過來端詳,讚歎:“真可怕,是牛頭蜘蛛人嗎?” “這是兔子頭,這是樹的身體……”羅伊虛弱地爭辯,“如果我有一把小刀會做得更好……” 阿德勒好奇:“為什麽是這麽奇怪的組合,有什麽講究嗎?” 羅伊想了想,說:“是個童話人物,主角。” 阿德勒覺得這木雕很有趣,羅伊便不在意地送給她了。 當懷力把那枚木雕放在領主格斯坎貝羅的桌上時,格斯不禁放下茶杯讚歎:“這是什麽垃圾,是牛頭蜘蛛人嗎?” 懷力:“這是羅伊刻的,他說是樹人,他還給樹人安了一顆兔子頭。” 格斯恍然大悟地點點頭:“這麽說,他已經察覺到了一些事。可為什麽有顆兔子頭呢?” 懷力:“為什麽是兔子頭呢。” 懷力接著說:“還有一點,領主大人。給羅伊送飯的侍女匯報,羅伊最近在偷偷與怪物分享蠟燭。” “哦?是怎麽發現的呢?” “侍女說,每天送餐的時候,她都能聞到蠟燭焚燒的味道。但是最近送早上那頓餐的時候,房間裏沒有了那股味道。如果說羅伊晚上不再點蠟燭了,可蠟燭的消耗量卻沒有變。” 格斯欣賞地說:“聰慧。這件事結束後,我倒是願意見見這位侍女。嘶這位羅伊到底在想什麽呢?他不是怕怪物怕得要死嗎?什麽時候關係變得這麽好了……”他的指尖在桌上磕了幾下。 懷力陰森地說:“我這就去幹掉他。” 格斯趕忙抬手,示意別打擾自己思考。 “不,不是這樣,”他過了一會兒說,“我們該改變策略。羅伊守門兩個多月了,還好好活著。這一年多來,他是第一個。他或許會幫我們達成我們長久以來的目標。” 懷力:“這位守門人的確有點聰明……” “你錯了,懷力叔叔。”格斯說,“不是因為羅伊聰明,是‘他’學會控製了。” 當提到那個“他”時,懷力的表情變了。 “可是,它最近才差點殺死羅伊。”懷力小心地表達意見。 “我想,現在我們該改變稱呼了。不是‘它’,而是他,他有名字,叫葡萄,是人類與木精靈的混血。既然他學會了控製,他也會是我們將來的夥伴。” 懷力擰著眉頭,但看著格斯那十分有把握的表情,他沒有把自己的顧慮說出來。那隻怪物的危險性,他的領主曾經親身體會,親眼見證,又怎麽會不清楚? “第二,關於上次的事,”格斯接著說,“不是他差點殺死羅伊,是他差點殺死他自己。他在試圖殺死那隻怪物,連著他自己一起。” “什麽……”懷力聽得越來越糊塗。 格斯拿出了那張羊皮,上麵畫著羅伊從牆上臨摹下來的圖案:“這幾天,我拿著這張圖去了一趟木精靈的領地。要知道這個種族是多麽的膽小怕生,他們藏在樹洞裏,我在那裏遊蕩了整整一晚上,才有那麽一隻願意上前和我交談。結果如預期那般,木精靈們沒有見過這種紋樣,更想象不到它會吸人的血。但他們說,很多年前,有人試過將力量注入一定的軌跡,讓力量增幅,或者完成一些原本不可能完成的事。這種軌跡,或者說紋樣,被稱為咒印一個很不祥的名字。但他們最終沒有成功,因為他們本身的力量不足以啟動咒印。仔細想想,雖然普通的木精靈不行,但是葡萄可以,畢竟他這麽特殊。” 懷力不可思議地盯著那張羊皮,心想這世上真的有咒印這種東西嗎。 “羅伊說他聽到葡萄在裏麵刻畫圖案,所以才在牆壁外把圖案按原樣描繪了出來對嗎。那葡萄知道他在外麵幹了這個嗎?” 懷力說:“它……呃,他應該不知道。” 格斯:“那就對了。葡萄並不想殺死這位守門人。如果啟動咒印真的能吸血,那他也是想利用這個咒印把自己的血吸幹。他想殺死自己血液裏的它。至於為什麽最終沒有成功,也許是死亡讓他害怕了,也可能是他中途發現羅伊也被吸在咒印上。以葡萄的性格,他很可能因此而中斷計劃。” 懷力用力咽了口唾沫,心想,讓這隻怪物和領主大人的野心一起死去該多好。 格斯:“總的來說,在這兩個月裏他都沒有襲擊守門人,可以得到結論,葡萄已經知道怎樣控製它了。”他站起身,顯然想起了令他煩躁的事,他把羊皮一扔,插著腰,“接下來才是最讓人頭痛的問題。” 懷力歎了口氣,擔心著與主人完全不同的問題。他對這個計劃沒有一絲的讚成。 格斯說:“讓那位侍女好好觀察。等適合的時候到了,我親自去一趟地下,去見見我的老朋友。看看那隻毫不通情達理的混血木精靈每天都在搞些什麽鬼。” 石壁後的燈光熄滅了。 羅伊這屋裏的燭火也已經燒完,整個石窟裏現在一絲光都不透。他已經躺下準備睡去,聽到石壁後傳來怪物的聲音:“羅伊……蠟,蠟燭燒完了。” 羅伊枕著腦袋,無情地說:“蠟燭總得燒完,就算你告訴我真的隻差兩行字,我也不會給你更多的蠟燭。” 怪物:“……” 怪物遲疑了一會兒,嚐試討價還價:“隻,隻差四個詞……我寫完就會把蠟燭掐,掐滅。” 羅伊氣得翻了個身側躺過來:“你就算上街買顆蘑菇,你也得給個說得過去的價。你如果一定要說遍地都是蘑菇,那你大可自己去采,何必來問我買呢。買人的力氣就更是一樣,你要雇人給你造房子,你就得給個那人接受得了的價,你要是給不了,大不了他去別人家造房子。” 怪物:“羅伊,我……我聽不太懂你在說什麽。” 羅伊坐起來:“我在說,你用了我的蠟燭,但你一聲不吭地用了,還時不時問我多要幾根,但你從來不考慮我在這黑咕隆咚的地方,連個嘮嗑的人都沒有。” “啊……” 羅伊說:“來,你過來,到我的旁邊來。” 他聽到怪物在牆後摸索的聲音。 “再靠近一點,來這裏。”羅伊敲敲牆壁,也在床上挪了挪,挪到了牆邊。他靠上牆,聽到那個呼吸聲就在厚厚的石壁另一邊,與他一牆之隔了。 “你有兄弟姐妹嗎?”雖然是個很突兀的開場,好歹是正兒八經的嘮嗑了。 “有,”怪物也認真地回答,“我有很多,很多鄰居。” 羅伊:“我是問兄弟姐妹。” 怪物:“這……和鄰居不是一,一樣的意思嗎?” 羅伊:“……好。”羅伊心想,怪物的世界真奇妙啊。 怪物:“我的鄰居一族都,都叫鬆蘿。鬆蘿是一種苔蘚,他們的洞,洞口有一大片鬆蘿覆蓋,像綠色的瀑布一樣。” 羅伊:“全家都叫鬆蘿?他們全家有幾個人?” 怪物低聲數:“一二三四五六……也就十來個吧。” 羅伊:“那你叫一聲鬆蘿所有人都會回頭?” 怪物:“嗯,就,就很方便。” 羅伊叫起來:“這根本分不清吧!……那你呢,你全家叫什麽?” 怪物羞澀地說:“隻有我,我是在葡萄藤下誕生的。我叫,叫葡萄。” 羅伊琢磨地低聲念:“葡萄……”為什麽一隻怪物會叫這樣的名字。葡萄……“甜嗎?你出生的那株葡萄。” 那隻叫葡萄的怪物嗯了一聲:“後來跟老師,去了遠方,就沒再嚐到了。” 羅伊想念起了家裏的葡萄園。調侃:“起名這麽隨意。那你幸好不是在雞屎藤下出生的。” “雞屎藤是另外一族的名字……” 羅伊哈地大笑一聲:“你們也太奇怪了!” 趁著羅伊高興,葡萄支支吾吾地說:“羅伊,聊,聊完了嗎?我可以,可以有蠟燭了嗎?” 羅伊差點把床拍碎。 那晚,羅伊夢到了家鄉的葡萄園,有父親,母親,弟弟,還有個沒見過的年輕人。他站在葡萄架下,在那熟悉的植物香氣裏,對他青澀地笑笑。羅伊朝他走過去,他攤開手,手裏有兩顆熟透的葡萄。第14章 羅伊開始問阿德勒要更多的蠟燭了,理由乍一聽很合理,說他過於無聊,想試試蠟雕。沒有任何質疑,蠟燭的供應很快就翻倍了。 阿德勒還額外地為他帶來了一塊小鐵片,說可以方便他玩雕刻。羅伊感謝她後,就關上了小門。阿德勒站在門口,疑惑地想,是我的魅力減少了嗎?為什麽他看起來對我越來越不感興趣?也無所謂,一個普通士兵的愛情不值錢,她認真琢磨著,但是可能會影響情報收集。還是得想想辦法…… 羅伊拿到了更多的蠟燭,怪物的小屋終於燭火不斷了。羅伊有幾次仔細聽過,在他睡前,葡萄在奮筆疾書。當他一覺醒來,書寫的沙沙聲仍在繼續。仿佛葡萄在被某個明確的目標驅動著,需要在僅剩不多的時間裏完成某項任務,致使他不分晝夜地勞作。他甚至會忘了吃飯,更不用提睡覺。 從沒有聽到過他睡覺,羅伊想,也許他並不需要睡覺。畢竟他和我不一樣。 偶爾在羅伊睡前,或者招呼葡萄來吃東西時,他們會聊上幾句。日日夜夜,葡萄隻是在裏麵寫著,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他在寫什麽。大多數時候,羅伊的無聊並沒有減少哪怕一點。然而,在心中的不安被平複後,就連孤獨也變得可忍受了。 羅伊把餐盤塞進地縫後,順勢坐在了地縫邊。他敲敲石壁,等了一會兒,裏麵沒反應。 “葡萄?”他像個抱怨自己小孩拖拉的爸爸一樣叫著另一位的名字,“葡萄在我數到十之後,你如果沒有來拿走餐盤,你的小胡蘿卜就歸我了。” 他終於聽到了放下筆的聲音。他嘀咕:“貴族的飯食就是不一樣,冬天還能吃到小胡蘿卜。” 葡萄邊走過來邊說:“這種拇指大小的胡蘿卜是二十年前北拓的軍隊發,發現並帶回來栽培的野胡蘿卜,很,很耐冷的。”他的腳步總是很輕,應該是赤腳。 “北拓……”羅伊沉吟,“就是北部開發的運動,我知道,死了很多人的。之前都以為北麵是荒蠻之地,派了軍隊去拓展我們的疆土,結果遇到了彪悍的食人族。最後帶回來的隻有這些野胡蘿卜,野豌豆之類的。還在那群食人魔麵前暴露了自己的位置。現在每年北部都會傳來一兩起被食人族抓走的事。” “嗯。” 羅伊說:“葡萄,我認為像食人魔那樣的惡棍,才配叫怪物。你到底是為什麽?”他一點也不期待自己得到真實的答案。但就算是提問也能傳達一些東西。葡萄果然沒有吱聲。羅伊歎了口氣,把餐盤又往裏推了推。 羅伊想著被毀掉的綠薔薇鎮,被龐大的力量削平的房屋,寸草不生的石堆下露出的白骨。他忽然發現 “你為什麽不從這裏逃出去?如果你是怪物,這對你來說不是很容易嗎?” 食物被拖了進去,另一頭仍然沒有回應,但是傳來了啃食小胡蘿卜的聲音。 “用你的葉子勒死守門人,然後破壞這裏的建築,就算是在地下,對你也不是難事不是嗎?”說完停頓了一下,“說起來,這裏之前就死過守門人,那不是你幹的對嗎?” “是……”葡萄終於忍不住說,“是我。”他咽下蘿卜,聲音聽起來很嚴肅,“不要隨意地想象我,也不,不要放鬆警惕。你的想象根本沒,沒有道理。” 羅伊說:“其實我也有一種能力。隻要我觸摸到一個人,我就能知道他有沒有說謊。” 葡萄:“……” 羅伊轉身跪在地縫前,把手伸進了地縫裏。伸進去時有些微微發抖,但沒有退縮。 “現在,我的手就在這條縫裏。敢試試嗎?” 葡萄:“……” 羅伊耐心地等待。他的手從來沒有離怪物的空間這麽近過,他等著可能到來的一切,這等待既短暫又漫長。 “不。”葡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