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雷娜的眉頭一抽一抽。這已經是第五個不依不饒地問起“你的小助手呢”的病人了。 她不得不再次解釋:“他有點害羞,給他點時間。” “他?哦。”牙齒漏風的老頭毫無障礙地接受了“它”變成了“他”,但仍不滿地嘀咕著,“我可不覺得之前他有什麽害羞的,孩子長大會變性格很正常,你得讓他多出來接觸接觸人。坦白說吧,沒有小藤條幫我看病,我很懷疑我這老毛病還能不能好……” “你這臭老頭啊!”雷娜額角的青筋跳得快爆了,“你隻不過是咳嗽了兩下,需要我的小葡萄特地出馬為你醫治嗎??”抓過藥拍到他麵前,“一天喝兩次,一次喝一包!筆,我的筆呢!” 簾子後麵,葡萄找到了筆,焦慮地走來走去,不敢把筆送出去。 那天晚上,小木屋有客人來。雷娜正在熬藥,聽到敲門聲,大聲說:“葡萄,開個門。” 她過了會兒聽到門外人喊她名字,奇怪地放下攪拌勺走出去,發現葡萄仍站在門口不動。 雷娜:“葡萄?” 葡萄被叫得挺直了身體,往前走了一步,嚐試伸出手。在他碰到門栓之前,雷娜已經上前打開了門。 前來拜訪的是一個叫齊思林的術士。他是雷娜在術士團的同僚,因為他的黑色鬥篷上也有綠色橄欖枝的標記。他的額頭與眼角布滿了風霜,有部大胡子。喜歡藥草茶。雷娜在對他的態度上和對別人不太一樣。怎麽說……更喜歡嘲諷他。也不會對他大叫大嚷,聲線聽起來比平時柔和。這個是葡萄的觀察結果。 “葡萄,過來。”雷娜回頭,目光準確地定位了葡萄躲藏的櫃子。 葡萄提高聲音說:“我,我正在看,看,看書。” 雷娜:“你的口吃會暴露你的謊言。” 葡萄不得不放下書,從櫃子後麵站起來。他局促地走近兩人,求助地看著雷娜:“我不,不,不喜歡人類。” 雷娜說:“我就是人類。你的父親也是人類。你自己也流著一半的人類的血。你不是不喜歡我們,你隻是害怕陌生人。” 齊思林親切地與他打招呼:“你好,葡萄。不好意思我是個人類,你可以叫我齊思林叔叔。” 葡萄一眼都不看他,仿佛不看他,就能否認他的存在一般。齊思林笑起來:“這樣可不行。這麽害怕人的話,還怎麽和我們一起去探險呢。” 葡萄一驚,詢問地看著雷娜。齊思林說:“這次我們會去北域,去看看世界邊緣。你的老師正在極力爭取把你一起帶上,為了能讓你學到更多東西。你可要和我們朝夕相處一整年,怎麽樣,能克服自己的困難嗎?” 葡萄吸了一口氣,終於正眼看了齊思林。他不安地捏著自己的衣服,盡力不讓自己躲避對方的目光:“路,路,路上可以不,不練字嗎?” 齊思林哈哈大笑起來,雷娜尷尬地說:“他還在練握筆。” 齊思林打量他:“哦……你還很小啊。當然,隻要你寫的足夠清晰,我們甚至會邀請你做我們的記錄員。” 葡萄強調:“我已經,已經二十一歲了。” 雷娜:“二十年零三個月的藤條和三個月的人形。” 齊思林:“已經二十年了嗎……” 雷娜:“我在十幾歲的時候就撿到他了。他很聰慧,我向你保證。” 葡萄在離開房間的時候,聽到齊思林小聲說:“沒關係,木精靈都這麽膽小,是他們的生存本能。隻是難以想象‘那些’孩子是怎麽存活下來的。” 齊思林走後,雷娜專注地攪拌著正在熬的藥。在葡萄第三次假裝路過時忍無可忍地叫住了他。 葡萄蹲在雷娜旁邊,問:“老師,剛,剛才齊思林叔叔說的‘那些孩子’是,是指我的同族嗎?” 雷娜攪藥的手微頓了一下。 這世上,木精靈與人類在各自的領地互不侵犯地生活著。幾千年來從未變過。 在時間的長河中,木精靈進化出了相當的生存智慧,他們幼年時看起來與普通植物無異,令他們騙過人類與其他捕食者的眼睛。成年後的精靈形態,更是大多數人類的眼睛都無法看到的。 但是非常偶爾地,一些即將成年的精靈草被所謂的“獵人”捕捉到。將他們培養成精靈形態後,他們會以高價被賣給有錢人做“寵物”。沾染了人氣的木精靈能夠被人“看見”,也沒有反抗之力。因為長相非常符合有錢老變態的口味,在上流人群中有著絕佳的口碑,甚至流傳到了民間。 這肮髒的現實成了人類與木精靈唯一的交集。於是在普通人的眼中,木精靈這種無辜的生靈已經與性*畫上等號。現在,她的葡萄就要走出這個小木屋,雷娜既想把這個世界攤開在他眼前,又害怕這個世界的過錯以醜陋的方式落在他的身上。 再怎麽說,真相對一個三個月的兒童而言都太黑暗了。雷娜若無其事地說:“齊思林在擔心這麽膽小的你們怎麽出門。從明天開始,我們先去集市練習一下?……葡萄?葡萄?你在聽的話就回答我。” 葡萄勉強點頭。 雷娜嚴肅起來,放下了攪拌勺。 “葡萄,看著我。”她抓住葡萄的雙肩,迫使他看著自己的眼睛,“從現在開始,我不允許你回避問題,也不允許你逃避目光。我不可能總是在你身邊,你得學會成為一個勇敢的人。記住了嗎?” 葡萄不理解地說:“你會離開我嗎?” 雷娜說:“每個人都不可能永遠和你在一起。” 葡萄看著老師的眼睛。那是一雙堅定的眼睛,飽含著深沉的智慧與強大的目標感。這是葡萄渴望成為的樣子。他被這雙眼睛說服,點頭。 “好。”雷娜放開他。她抓起攪拌勺,又無法釋懷齊思林最後說的話。她擔心地扭頭看看葡萄,再次放下攪拌勺。 “葡萄,過來,坐在老師旁邊。” 葡萄照做了。在開口前,雷娜深深吸了口氣,又歎了口氣。 我為了一生的自由,既沒結婚也沒生孩子。到底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她心裏流淚地想。 “今天老師要教你非常重要的一課。你記住,你不能讓人碰你這裏。”她指指自己腿間,葡萄低頭看看自己。 雷娜:“不管這人看起來再親切,再像好人,不管你是認識還是不認識,都不能讓人碰你的這裏,如果有人碰了,你就狠狠地咬他,然後逃走,聽懂了嗎?” 葡萄一臉困惑:“碰了,就咬他,對,對嗎?” 雷娜:“沒錯,碰了就咬,用力咬。”還不放心地和他演練了幾次。 幾天後,雷娜帶葡萄上山,告別了自己的精靈族人,而後踏上了人生的第一次遠途。第17章 羅伊真切地看到了怪物房間裏的一些情形,和他的想象差得不遠那的確是一間書房。 但有一點他還沒有想明白:書房的門在哪裏?通向哪裏?羅伊沒有看到任何門的的痕跡,就算書房最後被封起來,它一開始也應該有過門…… 羅伊決定再看一眼。他又躺下來,不由湊得很近,從各個方向觀察。他所有的視野隻有一條兩指寬的縫,還被石壁的厚度所限製。他能看到書架底部,上麵確實是擺滿了各種書。 羅伊不識字,但是有聽說過書的珍貴。首先,紙就是貴族才配擁有的珍品。其次,大多數書都是人一字一句手抄下來的。因為費時所以稀有。如果這裏的三個書架都擺滿了書,簡直價值連城他們為什麽會把一隻怪物關在這樣的地方? 地底深處出現一間書房已經不正常,他們把怪物放在書房裏,又不給他光,顯然沒指望怪物學習一些什麽。 而且,葡萄的房間裏根本沒有床…… 羅伊的目光不免落在了那個蜷縮在地上的家夥身上。他睡得很深沉,看起來真的不怎麽強壯,可能比奈特更瘦弱一些。羅伊隻能看到他的一小部分。他在散開的黑發間看到了潔白的脖頸,薄薄的皮膚覆蓋在頸椎骨上,看起來是那麽的脆弱。他身上的袍子已經非常破舊,洗得看不出原本的花色了還在穿。而且非常單薄。從視野的盡頭露出的一點點腳踝,還能確定這家夥一直赤著腳。雖然這在之前就能聽出來,但親眼看到又是另一種感受。這意味著在這樣的冬天裏,那個男孩一直睡在冰涼的石板地上,忍受著這不講道理的寒冷。而且他不久前才告訴過羅伊,他喜歡聽他的老師唱的歌,“在那秋日的火花裏,你無恙地歸來”,多他媽的溫暖的歌。 你在想什麽……這家夥是你的囚犯! 羅伊坐起來。光是這麽躺了一會兒,他的半身已經涼了。他靠在牆上,陷入了迷茫。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能做什麽。他想著奈特,弟弟正在學院裏拚命地努力,如果他這裏出了岔子,他們將失去的不僅是努力的這幾年時間,而是平民的他們最珍貴的東西:希望。 但如果這希望曾建立在某個人的絕望上,這太沉重和痛苦了。 也許我該停止。這是為什麽懷力讓我不要好奇,不要探究。危險的不是怪物,是這裏。他按住自己的胸口這裏跳動著一顆無法釋懷的心。現在他的胸腔裏就像有無法融合的寒流與暖流,它們肆意衝突,企圖占據上風,快要把羅伊的胸口撐裂了。 他在原地不知坐了多久,直到一聲輕細的呼喚把他從紛亂的思緒中猛拉出來。 “羅伊……” “……在。”羅伊幾乎出了一身冷汗。他聽到葡萄應該是醒了,從地上慢慢坐起來,走向桌子。然後他聽到葡萄坐下來,拿起筆的聲音。 羅伊:“你隻是叫我一聲?” “嗯……”葡萄聽起來還不算很清醒,“我想知道,他們沒,沒有換人。” 羅伊問:“為什麽,你不希望我走嗎?” 葡萄說:“我,我不相信人類。但我相信,相信你。” 羅伊捏緊了自己的衣服。他是不是知道我有弟弟,所以故意這樣說……他知道他這樣說,我就會拿他沒有辦法…… “你為什麽不相信人類?”他問,“人類對你做了什麽?” 他的問題換來的是長久的沉默。羅伊捂住了眼睛。他不希望自己問出口,因為他可能什麽也做不到。 “我該怎麽幫你。”但他還是問了。 “你不要走。”葡萄說。 羅伊笑了一聲,眼不知為什麽有些濕潤。他感到那股寒流暫時敗退了,胸腔裏洋溢著一股溫暖的感覺。 “你聽起來和我的弟弟差不多大。”他說。 “奈特多大了?” “十六歲。” “我三,三十七歲了。” 羅伊這下真的笑出來:“什麽?聽不出來,不是在騙我嗎?” 葡萄很確定地說:“三十六歲十一個月。”聽起來還有點驕傲。 畢竟終於沒有人在旁邊揭穿他應該減去藤蔓年齡。葡萄說完笑了笑,忍不住抓住自己的小腰包,神經質的手指輕輕撫摸包麵上已經磨破的橄欖枝圖案。 “過來,葡萄。”他聽到羅伊去拿了個什麽,又回到地縫邊。他慢慢走過去,蹲下來,看到一個三角從那邊塞了進來。他伸手抓住,手指陷進了柔軟裏。 “拽進去。”羅伊說。 葡萄抓住那隻三角往裏拽,發現羅伊塞給他的是一條床褥。 “我問阿德勒多要了一條,”羅伊說,“在你睡著的時候要的。別睡地上了。” 葡萄忍不住把床褥抱起來,把臉埋進去聞。有曬過的香味。他把厚重的床褥蓋到了身上,像條毯子一樣把自己緊緊卷起來。好暖……好溫暖……太溫暖了……已經很久沒有這麽溫暖過了……簡直…… 原來溫暖是這種感覺,太不可思議了…… “怎麽又哭了?”牆外傳來羅伊有些慌張的聲音。 葡萄把脖子縮起來,整個人蜷進了床褥裏。 “這樣可以嗎?”羅伊不安地問,“你還需要什麽嗎?” “羅伊,”葡萄抓緊床褥,“你……你可以……不要被換掉嗎?” “當然,”羅伊說,“誰說我會被換掉。隻要我活著,就會在這裏。” 聽到對麵沒有聲音,羅伊說:“來,我給你保證。” “怎麽保證?” “你要怎麽知道我沒有說謊呢?” 葡萄試探地把手伸進了地縫裏,摸索著,摸索著,果然碰到了那隻溫暖的手。這一次,他們的指尖急切地扣在了一起。 “葡萄,其實我也在煩惱。”羅伊說,“我想給奈特在這爛透的國家裏謀求一個體麵的工作。但這家夥的反應……我一直在想難道我做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