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這樣難熬的晚上,戰場那不願回想起的一切越是往頭腦裏湧。那條通往戰場的崎嶇的雜草叢生的路,汗水與血的發臭的味道,噴灑到臉上的,還有體溫的人血,死在戰場上的肢體不全的發小。  我為了弟弟而戰鬥,你是為了什麽呢?需要這麽拚命嗎……他在心裏問自己的發小,雖然那一位再也回答不了他了。  他使勁搖了搖頭,逼著自己越過戰爭這段,再往前想想。  再往前……就是父母相繼因病去世的事了。可惡啊……  他抱住頭,牽扯到傷,忍不住嘶地抽了口涼氣。他扯開衣服,看到那道傷表麵凹凸不平,已經起膿了,藥根本沒用。他看了看桌麵,拾起自己那枚耳墜,在燭火上燒得滾燙。用它劃開了自己的傷口,咬著牙清理裏麵的膿水。  再這樣下去是會死的……他見過無數這樣明明保下了性命,卻因為傷口感染而死的人。還不到死的時候,他絕不能這麽悲慘地死在這陰森的石窟裏!  傷口的狀況比他想象的糟糕得多,血與膿一起流得滿手都是。他用藥敷住擠幹淨的傷口,感到涼涼的鈍痛從胸口傳來。他一向不怎麽信天神,但他已經沒什麽可努力的了,信仰似乎成了唯一的慰藉。他費勁地在床下找到了自己隨手丟的天神像,看到那玩意兒幾乎被自己雕成一個性感女人,尷尬地咳了一聲,裝作沒事地把它丟了回去。他隨便找了個方向跪下來,單手按住左胸,嘴裏喃喃起淳樸的禱告詞:“天神閣下,你如果是真的存在,真的像他們說的那麽寬容大度……首先,請忘了我把你的神像雕刻成女人的事……雖然我聽說你本來就不男不女。然後,不管發生什麽,讓我……”  他的嘴唇停頓,思考著他將索求什麽,最後低聲說:“讓我不要失去勇氣。”  他閉起眼,吸氣,吐氣,猛地睜開眼,望向了那麵石壁。  他聽到石壁後麵竟也傳來喃喃的說話聲。聲音壓得極低,但絕騙不過羅伊的耳朵。那聲音與發顫的呼吸聲融合在一起,在空洞寂靜的石窟裏顯得極其隱秘而壓抑,仿佛在對羅伊說:過來,過來。  那絕對是說話聲……那隻安靜的怪物,除了說過“謝謝”以外,總是小心翼翼不發出任何聲音。怎麽了……他終於要行動了嗎!  昏黃的燭光抖動,石壁上無意義的複雜圖案顯得愈發詭異。羅伊走向了那麵牆,謹慎地把耳朵貼在了牆上,不想錯過任何威脅到他的陰謀。然而,他沒有注意到的是,自己沾了血的手也無意間撐在了牆麵上。血水碰到了圖案,被黑色的碳粉吸了進去。  咚!  羅伊被嚇了一跳,往後退開一步,抬頭看麵前的牆。不知是否是錯覺,剛才有一刹那,他似乎感受到了牆麵活過來了似的搏動了一下。然而隻有他倒退一步才會發現,牆麵上整個圓形的圖案,以沾到他的血的那一點為圓心,暗紅的色澤擴散了開來。  啊……沾到手上的血竟一點點從手掌脫離,在空中凝成細細的血珠飛向那詭異的紋路,並被吸進了牆裏。羅伊突然感到胸口的傷劇痛,快速低頭看了一眼,大量的血正從傷口被吸出來,向牆麵飛去。而這時他隱約聽到了牆背後的怪物在說什麽。  對……對不起……對不……起……  你們都……都……去死……  不好!羅伊猛地撲向地上的繩索。幸好他在地縫不遠處已經準備了一根細繩,連著鈴鐺!在他的手指觸及細繩的一刹那,他整個人被一股巨大的力摁在了牆麵上。他悶哼一聲,奮力回頭,背後什麽都沒有,他是被吸上去的!他看到牆麵仿佛張開無數血腥的口,裂開細碎的尖牙和細長的舌頭,大口吞噬著他的血。而整個圖案在吸了血後變得越來越亮,就像火山口流出來的灼熱岩漿。占據了整麵牆的圓形規則圖案中,一個人類無力地掙紮著,就像被獻祭給魔鬼的羔羊。  “啊!”  羅伊大吼著,瞪著地上的繩索,艱難地伸出腿夠它。但腿又馬上被吸到牆麵上。會死!他會就這樣不為人知地死在地下!  羅伊憤怒地抗爭著,在撕裂般的痛處下,強咬著牙,再次探出他的腳尖,一寸,一寸,更近了!他的腳尖擦過繩索,又被拉回牆麵。  在混亂的抗爭中,羅伊看到了一團黑霧從牆麵撲出來。  這是什麽?!  那團黑霧扭曲著,嘶叫著,試圖從牆壁後麵逃逸。嘶叫的聲音貫穿了羅伊的耳膜,讓他的頭痛得像要裂開。  他看到了一張模糊而猙獰的臉。一股寒冷鑽骨的感覺從麵部貫徹了羅伊的全身。  它就是怪物!  這是不應存在這世上的東西。它醜陋,惡心,邪惡,散發著疼痛的血腥味,渴求著痛苦的味道。有那麽一刻,羅伊被他所看到的那張臉震撼到無法動彈。他張著嘴,瞪著眼,四肢就像被人牢牢定在了牆上,他的勇氣被震驚得煙消雲散。  這就是怪物……  這就是它的真麵目……  他想動,就算扯斷骨頭,他也要拉到那根繩索。可是他動不了。從沒有人告訴過他,他竟和這樣的東西同處一室。這是超越人類想象的邪惡力量……  他隻想嘔吐,想逃跑!  鐺!鐺!鐺!  鈴聲在整個地下空洞震蕩起來,好像不祥的喪鍾。在羅伊失去意識前,他切實地聽到了門外的三道鎖一道一道地打開,淩亂的人聲在向他湧過來。奧桑雷夫人在喊他的名字。但那些聲音越來越遠,就和他失去的鮮血一樣遠離了他。第8章   羅伊感到有亮光透過眼皮。他皺起眉頭,意識被拉了回來。他費勁地睜開眼,映入那道睜開的眼縫的,是模糊的窗的輪廓。  有那麽一會兒,他以為自己回到家了。是個沒有戰爭,也沒有怪物的平靜舒適的地方。等到他完全恢複了視覺,才看清窗外景象。他仍然在山裏,好像被轉移到地麵的房間了。他躺在一張軟榻上。  他試圖坐起來,居然坐不起來。渾身沉重得像浸了水的海綿。聽到他的呻吟,房裏的人向他走過來。  “你看到它了?”懷力問。  羅伊愣看著懷力,點了點頭。他有點頭痛,慢慢才想起了在石窟裏見到的一切。  他看到“它”了!  沒錯,那絕不會是個“他”,而是實打實的“它”。那種令人震顫的惡感又湧上喉頭,他一輩子也不想再見到它了。  懷力說:“那你的命真大。”  羅伊說:“你們來得及時……”  懷力:“不僅是這樣。”他指指羅伊胸口。羅伊低頭看看,他赤裸著上身,胸口的傷被重新包紮了。  懷力:“你差點就因為傷口感染而死了。怪物吸你的血的時候,正好把傷口的毒膿也吸出來了。所以才說你命大。”  羅伊突然想起來:“下麵沒人要緊嗎?”  懷力:“就你這樣,就算在下麵守著也沒用吧。”  羅伊歎了口氣,心想,完了。這下可能真的會失去這個工作……  懷力:“放心吧,我們整過它了,它好幾天醒不過來的。”  好幾天?他怎麽知道?羅伊隱約想起鈴鐺響起時,一大幫全副武裝的人從外麵衝進來。原來他們有能力對付怪物……為什麽不把對付怪物的方法告訴他這個守門人?  懷力拖了個椅子,坐在羅伊邊上。  “都告訴我,你看到了些什麽?”  羅伊努力回憶,皺起眉頭:“它……很醜,像一團黑霧,聞起來很惡心。讓人……不想見到它第二次。”  懷力:“這毋庸置疑。”  羅伊匯報了從發現盤子少了一個,到他被牆上的圖案吸住的全過程。懷力展開一張羊皮:“你指的是這個圖嗎?”正是羅伊臨摹下來的那一張。原來他們已經搜查過羅伊的房間了。  懷力把那張羊皮收到了自己的衣服裏:“我會派一個女仆守在這裏,有需要就告訴她。任何需要都可以。”  羅伊想,他說“任何”的口吻似乎微妙。沒來得及多想,懷力接著說:“等到你覺得可以回到下麵了,你就回去。在上麵不要超過兩天。我知道你血差點被抽幹,傷也沒好,很辛苦。可是,我們隻能靠你了,你是唯一一個受到它正麵攻擊,還活下來的守門人。”  羅伊一時心情複雜。既為保住了工作而高興,想到又要回去那個地方,又想大罵一聲“操”。他點頭。  “小心點,”懷力站了起來,頭一次這麽認真嚴肅地忠告他,“還記得你們這次向南征伐,路過了一片墳地嗎?”  羅伊費勁地回憶:“在瓦力族人的村莊後麵,是的。地圖上說那裏是個小鎮,叫……”  懷力:“綠薔薇鎮。”  羅伊:“是的,但是我們過去的時候,那裏是一片廢墟。和怪物有關係嗎?”  懷力:“這個鎮已經被從地圖上抹去了。就是一年前的事。”  羅伊慢慢睜大了眼:“被怪物?”  在綠薔薇鎮看到的景象絕不是羅伊會在短時間內忘記的。那裏就像直接成為了戰場一般淒慘,沒有一座完整的房子,沒有一絲生命的氣息,地上連雜草都長不出一根。亂墳到處都是,還有沒來得及被埋葬的遺骨從土裏冒出來,昔日生活的餐盤,陶罐,商販的小車,都碎裂地零落在各處。甚至有房子被平平地削去一半。這裏就像被一隻巨人從上方踩了一腳,還來回碾壓,踩碎了所有生命,每一寸土地都沒有幸免。  而這一切,是地下室裏那隻怪物幹的。  懷力:“我再說一遍,羅伊,你頭腦還不錯,但是不要好奇。好奇容易害死你。”  羅伊無力地點頭。  懷力:“也不要相信怪物。它說的任何東西,都不要信。”  懷力走後,羅伊躺在長榻上,想著發生的一切。門外,一位漂亮的女仆守在門口。懷力出來後,將她拉到另一個房間,上下打量她:“你就是奧桑雷夫人家的女仆。”  “是的,閣下。我叫阿德勒。”她乖巧地說。  懷力低聲對她說:“好的,奧桑雷夫人很信任你,阿德勒,你一定是個聰明的姑娘。記住,好好和他調情,但別急著問他任何事。男人一旦信任了你,什麽都會對你說的。”  阿德勒笑笑,點頭。  “放心,他會需要你的。”懷力親切地捏捏阿德勒的肩膀,“孤獨的男人最需要安慰了。”  看著阿德勒聰慧的樣子,懷力想,奧桑雷夫人,可真有她的。  “羅伊在想女人,”奧桑雷夫人曾在匯報的時候這樣說,“作為女人,能看出來他在想什麽。有些我做不到的事,可以讓她代勞。”  當然,懷力想,剛下戰場,又轉戰了地下,這年輕小夥該有多久沒見過女人了?奧桑雷夫人可真是好手段。  阿德勒安靜地穿過走廊,走到羅伊的門前。她撣了撣懷力那個老男人碰過的肩膀,輕輕推開了門。她看到那個年輕的戰士躺在長榻上,麵容還挺英俊,討人喜歡。阿德勒輕輕絞幹布,在長榻邊跪下來,說:“請讓我為你擦拭身體。”  羅伊嚇得差點跳起來,然後趕緊捂住了傷口。他現在根本跳不起來。  “不……呃……”他尷尬地說著,但沒什麽力氣反抗,像條砧板上的魚,任由漂亮的女仆在他的腹肌上擦來擦去。  “請放鬆,交給我。”阿德勒說,聲音是貴族家的女仆慣有的輕柔。讓人感到親切,放心,能把一切交給她。  羅伊注意到這個姑娘很漂亮。又想起懷力說的“任何需求”。  原來指的是這個……懷力這個老狐狸……  阿德勒一邊為羅伊擦拭身體,一邊偷偷觀察他。羅伊若有所思地盯著空氣,在思考著什麽,並不像夫人說的那樣會對她感興趣。  阿德勒於是什麽也沒說,替羅伊擦完身,為他泡好了茶,就站在屋子不起眼的角落裏察言觀色,準備隨時在羅伊有需要的時候出現。  而此時,的確有比美貌的女仆更占據羅伊注意力的事。是一件羅伊怎麽也沒有想明白的事。  在羅伊不願回憶起的那個晚上,他遭到怪物襲擊,被吸在一個古怪的圖形上無法動彈,他的血液從他的身體離開,被吸進那個圖案。那時候,他為了救自己一命,曾奮力用自己的腳去夠那根連著鈴鐺的細繩。但是直到鈴聲響徹了石窟,他都沒能成功。  是誰拉響了鈴?是外麵的人聽到了裏麵的打鬥聲所以拉響了鈴鐺嗎?理智告訴羅伊相信這個分析,不要再做更多的猜測。但他無法忘記那天自己看到和聽到的。  在混亂的掙紮中,他似乎聽到牆後驚訝的聲音:“你……怎……怎麽也在!”  是那個平時對他說“謝謝”的聲音。在怪物說了那句話以後,他看到一抹細細的綠影竄過來扯動了繩索,然後又很快消失不見。隻剩下鈴聲震蕩著整個石窟。  什麽叫我怎麽也在?羅伊回想這句話,想不明白是什麽意思。是聽錯了嗎?有我沒想通的地方嗎?在那危險境況下,他甚至不能確定這聲音和綠影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羅伊將這件事隱瞞了懷力。他不確定這是不是正確,而他正想去確認。  那隻怪物……掃蕩了整個綠薔薇鎮的怪物……究竟想要什麽……  “羅伊,”溫柔的聲音在近處響起,羅伊回過神,“喝點水吧,我來喂你。”  羅伊的目光重新聚焦,美麗的阿德勒正跪在他的軟塌邊,手裏捧著溫熱的花茶,對他暖心地笑著,舀了一勺花茶送進他的嘴裏。羅伊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嘴有多焦渴。  玫瑰花香的溫水滋潤了他幹涸的嘴唇,阿德勒轉過頭,望向窗戶。  “看呀,外麵的陽光多美。”她說,“守門人先生,偶爾也鬆開眉頭,看看窗外,會不會讓你放鬆下來呢。”  羅伊望向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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