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膛剖肚的感覺真實得令人惡心,羅伊站在那裏緩了緩,緊繃的肩膀才慢慢鬆了下來。他感到胸口未痊愈的傷又刺痛起來,掀起衣服一看,剛才動得太劇烈,把傷口崩開了,血已經染紅了布條。夾雜著藥味的血腥味彌漫開來,味道讓人想到了戰場。  他用力錘了幾下自己的腦袋。再這樣,怪物什麽也不幹,我也會把自己嚇死。羅伊想,可別這麽窩囊!  正在這時,他聽到了地縫那裏有動靜。這次是真的!羅伊警覺地後退了一步,貼到了書桌上,手拽住了那根連著鈴鐺的麻繩。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道地縫,他聽到裏麵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有什麽在地縫裏掏著。  怪物突然變得急躁了。是什麽讓它變得急躁?是燈光嗎?不對,剛才亮燈的時候沒有變化……  羅伊快速思考著,低頭看到自己胸口的傷,腦中靈光一閃是血嗎?  羅伊緊張地盯著那道門縫。怪物在裏麵無用地掏著。  它想幹什麽?羅伊想,如果我是這隻怪物,我到底想幹什麽?他看到地縫裏那盤始終沒塞進去的麵糊,心想,不會吧……難道……?  麵對一隻變得狂暴的怪物著實需要勇氣。羅伊不是個膽小的家夥,但可不想死。他十分小心地貼著石壁,一點一點接近那麵牆。在恰好一臂的距離停下來,他慢慢蹲下來,將那個食盤一點點推進石縫裏。他聞到那一點麵糊已經變質發餿,心想,但願怪物吃了不會更加惱火。  他把盤子完全推進石縫裏,比第一次更往前推了推。突然,盤子就離開了他的指尖,被拉入了牆的另一麵。羅伊敏捷地縮回手,仔細聽著。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聽到了盤子被拿起來的聲音。  羅伊見過牲畜吃東西。他把食物倒進食槽,牲畜會一頭紮進食槽裏,用嘴啃食。但這頭怪物竟然把盤子拿起來。至少可以判斷,這怪物有可以靈活取物的手……  而且,這裏可以驗證他的猜想。血的味道會讓怪物饑餓且躁動,在接下來的時間裏,他一定要小心處理傷口才行。  他聽到了裏麵的家夥喝麵糊的聲音。發餿的麵糊流入怪物的喉管,咕嘟下咽  “唔!”  羅伊以為自己聽錯,怪物發出了短促的聲音。緊接著,裏麵傳來了壓抑的反胃聲。盤子被放了下來,似乎是有手捂著嘴,那隻怪物努力壓抑著嘔吐的衝動。  羅伊瞳孔驟縮,楞在原地。  怎麽回事……  這聲音聽起來根本不像一個十惡不赦的怪物,而像一個弱小的人類。第4章 怪物與麵包  怪物是在模仿人的聲音嗎?羅伊想,難道它知道人對同類會有惻隱之心……這隻怪物真是狡猾得不容小覷。  羅伊在短時間內恢複了冷靜的思考。那個貴婦人在提到“鈴鐺”時說,因為鈴鐺太遠,來不及夠到鈴鐺的話會被怪物襲擊致死。那樣優雅美麗的夫人,說這句話的表情僵硬,眼裏有明顯的創傷的痕跡,表明之前已經發生過這樣的事。有像他一樣的守門人死在了這狹小的石窟裏,淒慘地,不為人知地。甚至可能是她認識的人。  更合理的推測是,這一切針對怪物的警告都來自經驗在他來之前,這怪物已經傷害,甚至殺死了不止一個人。這樣,他區區一個士兵會被選中的原因就合理了因為他的命賤。在他們發現怪物隨時可能襲擊人之後,隻能找平民過來。像他這樣的士兵死去一個兩個,沒有任何人會發現……隻有他的弟弟會發現。  所以,不能深究。無論怪物為什麽要模仿人類的聲音。又或者,牆的後麵真的是個作惡多端的人類。隻要不去細想,就不會中招。  怪物吃完了東西,把盤子按原路推了出來。羅伊閉起了眼睛,打算休息一會兒。這次,他把燈留著,不再熄滅。  過了一會兒,他又聽到了那隻怪物嘔吐,似乎變質的食物會讓它不舒服。  第二天那個女人來的時候,羅伊問她要到了藥和潔淨的布處理傷口,還要來了一隻沙漏。  依靠沙漏,羅伊很快摸清了這裏的規律。女人一天來兩次,每次間隔時間相同。她來過兩次之後,羅伊就會在牆上刻一道線,代表一天過去。  食物總是很充足,而且很容易區分怪物和人類的份。怪物的食物一直是變質的。羅伊都懷疑廚房哪裏來那麽多變質食物。怪物也因此經常嘔吐,聽起來像個人類一樣淒慘。但即使這樣,怪物還是會把食物吃掉。這令羅伊一度困惑:這家夥不吃東西會死嗎?既然能被餓死,為什麽還要特地喂它?  女人遞上食盤的時候,羅伊注意到她白淨的手上難得地沾著塵土。她的手邊,怪物的食盤裏混著肮髒的砂石,散發著一股比平時更不堪的氣味。羅伊好奇湊近聞了聞,那女人突然緊張地護住食盤,責問:“你想幹什麽!”  羅伊對她激烈的反應感到意外,沒說實話:“夫人,你的手髒了。”  貴婦人冷冷咬著牙,關上了小門。  羅伊若有所思地盯著怪物的盤子,腦子裏還在想著那個白淨漂亮的貴婦人。沒辦法,他自嘲地想,從去打仗到今天,這可算是他說上話的第一個女人了。他已經那麽久沒碰過女人,就算是會往怪物的食物裏塞沙子,成天愁眉苦臉,還喜歡穿黑白色的女人……  啊……!  羅伊想起那婦人樸素的打扮,腦中一根弦響了黑白兩色是為亡故的親人守喪的顏色。一個體麵的貴婦人為什麽會願意來這樣陰暗又危險的地方做事……原來是這樣嗎。  這時,他注意到麵糊裏有一絲銀光,用自己的木勺輕輕攪了攪,看到那竟是一根藏在麵團裏的又短又細針。如果沒注意就吃下去,真的會刺穿舌頭,甚至是肚子。  羅伊愣了一下,又攪了攪,找到了更多這樣的細針。他眼前浮現出了那女人惡狠狠的樣子,頓時沒趣味了。  他又仔細聞了聞餿掉的麵湯,酸酸的氣味裏夾雜著一股不該有的刺鼻氣息。是懷力先生指示她這麽幹嗎?  這麽嚐試推敲了一會兒,他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搖頭:我可真是閑著沒事幹,才想這麽多。如果怪物真的死了,這差事可就能結束,這不是好事嗎?  他仔細地挑掉了麵團裏的細針,將食盤塞進了地縫裏,不再去想那股詭異異味的事。  他坐下來,正張開嘴準備享用自己的晚餐,聽到食盤被退了出來。羅伊回頭看了看,食物幾乎沒動過。  羅伊驚訝地想,這怪物還挺精明,大概也聞到了今天的食物不太對勁。他第二次拿起了自己的麵包,剛想啃上一口,卻聽到怪物在身後歎了口氣。羅伊抬眼看了看自己記錄的日期,心想不好。他來這裏已經第四天了。這四天怪物幾乎把吃進去的都吐出來了。也就是說,那家夥現在肯定非常饑餓。沒記錯的話,它是個會因為饑餓變得狂躁的家夥。  羅伊盯著自己的麵包,嘖了一聲。他倒掉了餿掉的麵糊,將自己一半的麵包放上去,重新塞進去。心想,拜托了,吃吧。我今晚可還想睡個安穩覺。  盤子很快被拖了進去。羅伊蹲在地縫邊等了一會兒,並沒有聽到大快朵頤的聲音。他側耳仔細聽了聽,聽到了牆後傳來非常小心翼翼的,嗅嗅的聲音。這細微的吸氣聲讓他聯想到小時候打獵的時候,他丟了一塊幹糧給一隻落單的狐狸幼崽。那隻小狐狸也這樣小心翼翼地嗅了很久最後跑掉了。  忽然裏麵傳來了一聲動靜,嚇得羅伊往後蛙跳了一步。反應過來:我沒有聽錯吧?  第二聲壓抑不住的啜泣聲傳來,羅伊意識到自己沒有聽錯。在錯亂的呼吸間,對方輕聲說:“謝謝。”  羅伊過度震驚,以至於脫口而出“沒……沒什麽”。  裏麵又傳來了強忍的抽泣聲,聽起來像一個人類,在用全身的力氣咬著牙,捂著嘴,警告自己好好地憋回去。但是痛苦太多,也太久了,眼淚會自說自話湧出來。  羅伊的眼睫微動了一下,說不上為什麽,他想到了自己的弟弟奈特。聲音不像,但或許是那要強又忍不住淚的窩囊樣子很像。  羅伊眼中的警惕也有了些許的軟化。他蹲在那裏,在昏黃的燭光中,隔著一堵牆聽著一隻怪物哭泣。他垂著目光,用指甲無意識地畫著地,直到一切歸於平靜。  羅伊有時在清醒而無所事事的時候,會尤其想念奈特。他想念父親還健在的時候,弟弟那無憂無慮的笑容。想念父親釀酒的時候,歡天喜地跳進缸裏踩葡萄的弟弟。他滑倒在葡萄堆裏,把屁股染成了紫色。他想著這些往事,忍不住笑出來。  他有時候也會想象女人,畢竟他太閑了。但他有限的想象力沒法捏造出他理想的女人來。隻有一個模糊的輪廓。她那麽美,和他遇到過的所有,那些穿著圍兜的,強壯的大嗓門的女人都不同。她纖細,聖潔,有著紫水晶一樣美麗的眼睛……她不是特定某個人,而是一種迷幻的臆想。每當他向戰友們描述這個輪廓,他們總是嘲笑他不切實際。  羅伊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嚐試用木勺雕刻那個木質的天神像,想把神像雕成一個女人什麽的。石門上的小門打開了。羅伊放下了手裏的東西,起身走向那扇門。他看到站在門口的不是那個女人,而是黑衣人懷力。  “羅伊,恭喜你,你的苦差事結束了。”懷力說。  羅伊迷茫:“怪物死了嗎?”  “不,你不是個合格的守門人。你被開除了。”懷力輕巧地說,“現在去收拾東西吧。”  “……什麽?”羅伊憤怒起來,“什麽意思?”  他瞪著懷力,看到懷力那副主意已定的樣子,有那麽一瞬間的灰心。他緩緩地轉過身,艱難地走向自己的床鋪。他滿腦子都是期待著他回去的弟弟。他就這樣回去了,好不容易的希望也破滅了……不行!  羅伊捏緊拳頭,轉身回到石門前。  “我知道是為什麽,但你得聽我的理由!”  懷力對此無動於衷,做了個請的姿勢:“我恐怕沒時間聽。”  羅伊:“我把怪物的食物換成了自己的麵包,你讓我滾蛋是因為這個!”  懷力:“很高興你的結論大致正確。讓我們把這件事變簡單,現在就去收拾你的東西,否則你連收拾的機會都沒有了。”  麵對這冷酷,羅伊吸了口氣,理直氣壯地說:“事實上,比起我需要你,你更需要我。在連續失去前幾任守門人之後,你更需要個聰明點的!”  懷力的麵色變了:“你說什麽?”這小子怎麽知道前幾任守門人的事?  羅伊盯著他:“果然。”  懷力咬牙切齒:不,他不知道。被這小子擺了一道!  當天晚上,領主格斯坎貝羅的書房裏。燭光依舊搖曳,財報與其他報告一起堆在格斯的書桌上。  前來複命的懷力脫去鬥篷,風塵仆仆地坐在了格斯的麵前。  “懷力叔叔,”格斯容光煥發地為他倒上熱茶,“辛苦你又跑一趟。處理了那個守門人嗎?”  懷力:“死纏爛打的莽夫容易解決……”  格斯:“很好,那就盡快找到下一任……”  懷力:“但有點腦子的莽夫就有……”搖頭,“沒有,我沒有處理他。他有點意思,你或許願意聽聽。”  “哦?”格斯先是驚訝,繼而說:“說說,是什麽讓你改變了主意。”  懷力複述起了他與羅伊見麵時的對話。  “四天半,我換掉食物的時間隻有這麽短。這件事這麽快就暴露,意味著你事先知道怪物會絕食。”羅伊說,“你讓那位夫人往怪物的食物裏摻了東西,怪物就不吃了。這家夥一旦餓了就會變得狂躁,應該會襲擊我什麽的。那麽,我既沒有拉響鈴鐺,也沒有死去,足以暴露我喂食了怪物這件事。而且還能推算出從怪物絕食到產生攻擊性,中間的間隔是四天半左右。超過了限定時間,鈴鐺卻還沒有響,這是你讓我滾蛋的原因。”  懷力說:“就這樣?”  羅伊:“我得為了我的命著想,也得為了我弟弟著想。我不能讓這隻怪物餓著。”  懷力:“你不知道它饑餓了以後會做什麽,就選擇了背叛我們。這一點足以讓你滾蛋了。”  羅伊:“不,我不知道。但一樣能夠推測。那位每天來送飯的夫人,她有親人曾做過這裏的守門人,但是出了事故,她現在還穿著黑白替這人守喪。這說明怪物有能力隔著牆攻擊人。還有一點更明顯。”停頓,懷力說:“繼續。”  羅伊:“如果怪物能被餓死,你們早就不給它吃的了。你們持續喂它,隻能說明一點。在它餓死之前,它的憤怒就會吞噬這裏。所以我不能坐以待斃。”  懷力盯著羅伊看了一會兒,呼出一口氣,關上了小門。  “嘿!”羅伊隔著門大叫,“今天的飯!我的飯呢!”  格斯聽後大笑:“是嗎,他還在惦記他的飯,不愧是他。太好了,我還以為我要輸了。他果然很棒,我感覺他能成為我們的夥伴,懷力叔叔,你怎麽想?”  懷力點頭:“希望他不要死的這麽快吧。”  格斯露出了悲憫的表情:“可憐的奧桑雷夫人,奧桑雷子爵在那裏犧牲了,她親眼目睹了這麽慘烈的死狀,卻還願意為我們工作。恨意比金錢更能驅動人。”  懷力說:“不用費什麽功夫,她就被我暗示,去往怪物的食物裏投毒。她很樂意這麽做,她現在一定是最希望它死的人。”  “其他幾位守門人的妻子又何嚐不是呢?”格斯端起他的茶,優雅地用勺子攪了攪,“隻有一點羅伊錯了。那頭怪物現在這種程度的狂暴,我們已經找到了應付的方法。本來想借這次機會實踐,雖然沒有成功,但因此發現了一個靠譜的守門人,也是一種收獲呢。”  懷力憂心地說:“是不是該把綠薔薇鎮屠殺告訴羅伊了呢,隻要他了解怪物的真麵目,就不會輕易被誘惑。畢竟每天接觸它的人是他,我們得保證他是我們這邊的人。”  格斯抿了一口茶:“就這麽辦吧。要是真到了你說的那時候,就恐怕你說了他也不會信。人總是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  “與其信任,不如嚴加監視。”  “已經在做了。”懷力恭敬地說。  與此同時,深山的石窟中。  羅伊如往常那樣把自己的麵包放進了怪物的餐盤。餐盤進去了一會兒,羅伊歪了歪頭,困惑地自言自語:“今天的謝謝呢?”  裏麵沉默良久,傳來了低聲的回應:“……謝謝。”聲音聽起來柔和而又羞澀。  久違地,羅伊笑了笑。  突然,那扇小木門打開了。羅伊吃驚地回過頭,看到那個美婦人出現在門後,陰沉的目光與他對上。在羅伊站起來之前,她關上門走了。羅伊莫名看了眼沙漏現在還不到送飯的時間,她為什麽會過來?  在婦人第三次打開木門看他一眼之後,羅伊終於意識到,自己被更嚴密地監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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