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部軍司馬領十二人試射十二枝箭,秦賜是第六部軍司馬,排在最末;秦束便托著腮,認認真真地看過了前五個部、六十人的射藝,待秦賜上場之際,她卻站了起來。


    很遠很遠的距離,遠到看不見他胸膛上的汗水和衣襟上的塵土。他騎著那匹黑色的瘦馬,身姿挺拔如山嶽,他揚手舉起了弓,身邊的十二名弓箭手便也都同時舉起了弓,鐵箭鏃迎著日光,尖銳地發亮。


    還未開射,四周觀戰的高門士女們見此陣勢,已發出雷鳴般的喝彩聲。本朝尚衣冠、重斯文,在他們的眼中,場上這些無名無輩、為了一點小彩頭而竭盡全力的將士們,與圈欄中互搏的野獸實在沒有什麽區別。


    秦束轉過身,往裏走去,不再看了。


    ***


    原本柔若無骨地倚在官家膝邊的蘇貴嬪,這時微微地直起了身,凝神看向秦束消失的方向,又回頭,看向場上那個胡人男子。


    蕭鏡一邊鼓掌一邊下場,由內侍和將軍們簇擁著去給獲勝的兵卒們頒賞。


    “秦家那個小女子,倒像很怕我們似的。”溫皇後慢條斯理地道。


    蘇貴嬪沒有想到溫皇後會同自己說話,過半晌開口,聲音黏膩膩的,透著一股說不清的曖昧,“那胡兒不僅長得俊,身手也這樣好,秦小娘子的眼光不錯嘛。”


    溫皇後竟爾清冷地笑了笑,“秦家的女人,哪一個眼光差了?”


    蘇貴嬪想起坊間傳言,不由得也心照不宣地笑了,“但她們母女倆的口味,可真是天差地遠。”


    “馮子燕好歹還有五品門第,”溫皇後毫不在意地直接點了姓名,“這個秦賜,可是奴籍的胡虜,也不知秦小娘子看上他哪裏。”


    蘇貴嬪卻笑得愈加歡暢了,直拿巾帕掩了嘴,臉上還泛出似有若無的緋紅,“那他可一定有什麽過人之處……”


    ***


    一日的試射結束,次日起便是皇室的圍獵遊宴,驍騎營的兵卒們隻需負責守衛即可。但對於鶯鶯燕燕的宮眷家人們而言,這些都是男人們的無聊遊戲,遠不如帳中三姑六婆的閑聊來得有趣。


    秦束卻也沒有去摻和母親她們。用過晚膳,夜幕甫降,她便已回到了自己的帳中,阿搖見她一臉疲倦,心疼得連把她往浴房裏推。


    “這裏也有浴房麽?”秦束回頭問。


    “您將就著些吧!”阿搖歎氣道,“跟家裏雖然比不上,但到底是和娘娘們一樣的安置。”


    秦束掀開裏間的帷簾,便見到一方鑿開的小池,內鋪了鵝卵石,雖然尚未放水,看去倒是清涼可喜。但她仍不由得皺了皺眉,道:“娘娘們難道是這樣安置的嗎?”


    阿搖在帳外道:“娘子,不瞞您說,宮裏可也沒有咱家裏闊氣的,您以後進了宮,可不要叫苦。”


    小池旁有幾張長凳,放了衣飾皂角等物,角落裏還有幾盆花草。秦束心中實在不願在這野地裏沐浴,轉身便想回去,卻突然被人捂住了嘴。


    秦束一手抓住那人臂膀,另一手手肘立刻往後一擊,卻也被抓住了,旋即,一個沉定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是我,小娘子。”


    秦束睜大了眼睛。


    一瞬之間,就仿佛一隻野貓慢慢地、慢慢地,從攻擊狀態縮了回去,最後,隻露出一雙微亮的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為了趕榜單(劃掉)明天繼續有更新!~


    第9章 白鹿在上林


    秦束平靜下來,拍了拍秦賜捂住自己的手。


    秦賜好像這才驚覺不妥,立刻收回手去,又後退兩步,想低頭行禮,又不願惹她不悅,便是這樣僵直地站著。


    太久了,一個月,兩個月,分別得太久了。他有時覺得自己早已忘記她,待見到她楚楚立在自己眼前時,又會將她的眼色身容分明記起。可是到底是有什麽不一樣了。


    他已經知道了她要嫁給什麽人。


    秦束端詳著秦賜的麵色,半晌,輕輕地冷笑一聲,“你來做什麽的?”


    秦賜張口,想說什麽,卻笨拙地說不出口,於是隻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包裹,在秦束麵前一層層地打開,露出裏麵的一個小玩意兒來。


    那是個小小的木偶,雖然圓乎乎的,但仍能看出是個女孩,雙目溫柔,嘴角帶笑,身上隻淺淺雕出一身素淨的衫裙。


    “我……”秦賜頓了頓,“許是木頭選得不好,我打磨了很多遍,也不夠亮……這是送給您的。”


    秦束沒有伸手去接,秦賜便隻能捧著它,等待她發話。


    “送我,做什麽?”她問。


    秦賜道:“送給您,是為了感謝您。”


    秦束挑了挑眉,還未開口,便聽秦賜又道:“也是希望您能高興。”


    秦束的神色莫名緩和下來,終於伸出手去拿過那木偶,看了半天,道:“這是我嗎?一點兒也不像我。”


    秦賜神色微黯,“是我技藝不精。”


    “我怎麽會這樣笑。”秦束歪著頭微微一笑,舉起那木偶在自己臉旁,對著秦賜道,“你看看,我難道是這樣笑的嗎?”


    秦賜看著她的笑靨,誠實地道:“我是想著您的臉,將它做出來的。”


    秦束的笑容靜了靜,低頭將木偶重新包裹起來,“謝謝你,我收下了。”


    就在此時,帳外邊響起衡州極低的喚聲:“秦賜,好了沒?該回走了!”


    秦束的麵色一變:“你跟他串通好的?”


    秦賜卻好像沒聽見般,“我升任軍司馬,也是沾小娘子的光。從今往後,可能軍中繁忙,也可能小娘子……入宮了,但我的一切是小娘子給的,所以——”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麽?”秦束突然打斷了他的話。目光冷冽,而不複片刻前的溫柔。


    秦賜慢慢吐出一口氣,“我隻是知道了小娘子要入宮做太子妃,而太子……太子隻有……”


    木偶被摔回了他的身上,又“啪嗒”一聲,掉落在地。秦束的渾身都在發抖,她不知道自己竟然還會為這種事情發抖。


    她明明已經安靜地接受了這一切了,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她就是聽不得這話從他的口中說出來!


    “你……”她緊緊地咬著發白的嘴唇,直到咬出了血色,“你也是來可憐我的嗎?”


    她抬起頭,男人比她高了許多,她看見陰影遮蔽了他冷峻的麵容,也看見他的喉結滾了一滾。


    他道:“我是好心……”


    “好心人,”她輕輕地笑了,“你也是來可憐我的。用一個小小的木頭人,就以為可以安慰我了嗎?”


    秦賜站得繃直了身子,聲音也好似繃緊的弦:“不是的!您有任何吩咐,我都會赴湯蹈火!”


    秦束搖了搖頭,又笑,“你若真想安慰我……”她的目光慢慢地移動到他的手,再往上,是有力的手臂,是寬闊的肩膀,是——她仿佛被燙著一般收回了目光,別過頭去。


    不知為何,秦賜偏偏先看見了她那微微泛紅的耳根,讓他腦中轟隆隆一片炸響,什麽都想不明白了。也就在這一片混沌之中,鬼使神差一般,他伸出手去捉她的手——


    “您的手……好冷。”他啞聲,手握得更緊了些,她沒有掙開,但身子卻又後退了一步,被他拉住,慢慢地,他將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甲上。


    明明是鐵製的胸甲,卻讓她感到那麽地溫暖,她蜷起了指尖,好像能透過這無情的金鐵叩響他的心跳。


    “秦賜!”衡州的聲音突然間再次響起,已很焦急了,“黎將軍要點兵了,你還不出來!”


    秦束驀然冷醒,一把推開了他,“你快回去。”


    秦賜看著她,好像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您遇上了不值得的事,我便可憐一下您也沒有資格嗎?”


    秦束咬住唇,側著身,不回答。


    秦賜神色晦暗,微微躬身行了個禮,便快步離開了。


    帳外響起衡州責備不停的聲音,卻沒有聽見秦賜的回答。料想兩人將走遠了,秦束才好像忽然丟失了所有的力氣,慢慢地蹲下身來,將那隻木偶重新撿起。


    雙目溫柔,嘴角帶笑。


    這或許是她,卻到底不是她。


    她已再不可能回到這般純淨柔軟的模樣了。


    ***


    “娘子!”阿搖在內間急急地喚,“蘇貴嬪來瞧您了,您若洗好了,便出來吧!”


    方才這樣大的動靜,秦束也不信阿搖沒有聽見。她掀開帳簾,見到以蘇貴嬪為首的幾位宮裏來的婦人正在品茶,臉上笑逐顏開:“娘娘們夜中光臨,真是令臣女倍感光榮啊!阿搖!”轉頭嚴厲地道,“怎能將那普通的茶水奉給幾位娘娘呢?”


    蘇貴嬪掩麵輕笑:“瞧小娘子說的,您秦家的茶水,哪有一杯是普通的嘛!”


    “娘娘您少待,臣女這就去重點一盞。”秦束笑著,匆匆斂起衣袖去取茶葉,忽而從衣袖中滾落一樣物事——


    蘇貴嬪定睛看去,那東西骨碌碌在地中轉了幾圈後停住,卻原來是個小小的木偶人,沒有上色,也沒有著衣,寒酸得很。


    幾位排行微末的已憋不住笑,但卻又不得不看蘇貴嬪的臉色。蘇貴嬪睜大了眼睛,嘖嘖出聲:“哎呀,這是什麽?”


    另一位夫人連忙接茬:“這是百姓家裏常有的玩意兒,但高門大戶是瞧不上的,也難怪蘇貴嬪不知道呢。”


    蘇貴嬪笑道:“我還道是什麽,原來不過是個泥腿子下賤東西。”


    秦束正低身去撿拾那木偶,聽了這話,沒有反駁,隻是笑笑,便將木偶交給了身後的阿搖。


    “平白的不要壞了心情。”她笑道,“吃茶,吃茶。”


    ***


    另一處大帳中,小楊貴人正在一件一件地卸下自己頭上的首飾。


    銅鏡中映出桃花般的麵容,即使不事盛裝,也仍因年輕而充盈著清麗氣息。自己十六歲時生下霂兒,到今年也不過廿二歲而已。


    她清楚自己這張臉與姐姐長得太像,皇帝當年臨幸她是為了這個緣故,皇帝如今再也不願見她,也是為了這個緣故。


    但是沒有關係,她還有霂兒。皇帝後宮雖眾,但直到如今,也隻有她真正生下了一個金貴的皇太子,那溫皇後即使出身名門又怎樣?那蘇貴嬪即使寵冠六宮又怎樣?她們都沒有兒子,百年之後,誰也不知會發生什麽。


    這樣想著,她又不由得笑了。身後侍婢窸窸窣窣地整理著她的衣飾,她略側頭,問道:“高常侍回來了嗎?”


    就在這時,帳簾被虎虎地掀開,一個脆生生的聲音由遠及近地炸響她耳邊:“母妃,你找孤有什麽事呀?”


    小楊貴人的眼睛一亮,然後便見到了自己的親兒子,小身子團團包在錦袍裏,正仰著頭質問她。她笑起來,伸手便將蕭霂抱了起來,蕭霂神色雖有些別扭,但到底沒有抗拒。


    “貴人。”侍奉太子的常侍高通弓著身子小心道:“太子出來不能太久……”


    “我明白。”小楊貴人說著,將蕭霂放下來,又牽起了他的手。


    蕭霂又問了一遍:“有什麽事?”


    “霂兒你小聲點,阿母帶你去見一個人。”小楊貴人微微彎腰,低聲道。


    “什麽人?”


    小楊貴人笑著揉揉他的腦袋,“你的未來媳婦兒。”


    “媳婦兒?”蕭霂原還很精明的神色,一時又愣住了,“媳婦兒是什麽?”


    母子倆一問一答,由高通領著,很快就走到了秦家守衛森嚴的大帳外。雖是夜了,那帳外燃著篝火,方圓數丈卻都是敞亮亮的。小楊貴人踱了踱步,最後決定從更暗些的偏門繞進去。


    高通為難地道:“娘娘定要帶著太子走偏門嗎?太子畢竟是太子……”


    “你懂什麽。”小楊貴人低聲嗬斥,牽穩了蕭霂找到一處側門,便讓高通先去通傳,片刻便得回話:“蘇貴嬪也在裏邊,您若一定要見秦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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