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水千山彼此看不見,反而更能敞開心扉,陸楠繼續說:“我為你感到辛苦。做人有很多選擇,哪怕退役當個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樂趣,你何必執著滑冰?就算是我,我的職業生涯最多再延續幾年,稍後一樣要考慮退役。”


    他的聲音流露出憐憫,同情,還有不願見她繼續飄零在外的痛苦:“回來吧,好不好?我會陪著你規劃以後的生活。”


    沈如磐的嗓子就像有什麽東西堵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過去並肩拚搏的十二年,陸楠是朋友亦是親人,在她心中的份量無人能及,所以他說的每一句話,她都會認真考慮。然而在這個時候,她怎能實話實說,她心中仍有一絲難以斬斷的執念?


    如果連這最後的執念都斬斷,她苦苦堅持的意義是什麽?隻是作繭自縛嗎?


    沈如磐難過地低下頭:“我現在腦子很亂,讓我再想一想。”


    *


    隨著時間的推移,沈如磐體內的骨贅也在快速增長。當增長到一定程度,病症逐步顯現:先是尖銳性腰痛,疼痛升級,接著假體受到嚴重擠壓,連正常的走路都難以支撐。


    在這樣的情況下,不論18個月後做不做手術,放射治療似乎都是一種值得嚐試的方法。


    沈如磐依然猶豫不決。


    她心事重重,眉目間透著無形的灰色,費恩見狀不得不開導她:“你千萬要打起精神,雖然久病不愈難免消磨人的意誌,但堅強樂觀的心態有助於控製病情。假如你對放療的效果存在懷疑,我們明天一起去找核醫學科的大夫,聽聽對方的意見?”


    沈如磐同意了。


    放射治療樓,因其汙染性被布置在一個偏遠獨立的地方。


    經過核醫學科,穿過一條長長的走道,盡頭便是放射治療組。那裏的氣氛冰冷幽靜,收治了許多不分性別年齡的重危症患者。


    沈如磐來得早,先去一趟洗手間。


    她之前服用的特效藥,讓她出現了嚴重的過敏反應,渾身皮膚長了不少紅斑。她覺得幹癢耐受,想用冷水衝洗一下。


    剛擰開水龍頭,兩個護工走進來。


    一個上廁所,一個衝洗拖把,彼此閑聊。


    “我以前照顧的**癌病人,他做了好長時間的放療,明明都出院了,居然又查出來複發。也許是治病治成了抑鬱,他昨天半夜想不開,跳樓了。”


    “哎,走了也是一種解脫。我記得那人接受放療的時候,整個口腔爛掉,吃飯喝水都困難。”


    護工聊完就離開了,洗手間裏僅剩下沈如磐。


    她沉默地擰開水龍頭,用冷水澆淋手臂上的紅斑。


    其實沈如磐接受過許多次手術,對放射治療非常了解。放射線一方麵拯救病人,另方麵也對患者的身體產生副作用。程度輕的,厭食惡心嘔吐;程度重的,放射線照過的皮膚出現瘙癢、潰瘍、糜爛……最糟糕的,則是做完全套治療又複發的病人:什麽苦都受了,什麽奇跡都沒出現。


    她害怕自己是後者。


    沈如磐回過神,關掉水龍頭抬起眼,看到了池盆上方鏡中的自己。


    藥物對她的影響真是太大了。別的不提,單論外表,她烏黑亮澤的長發迅速枯槁下去,發尾黃黃的,分叉嚴重;原先白皙嫩滑的臉頰肌膚也變得幹燥異常,出現了絲絲縷縷的紅紋,猶如“碎瓷”。


    這樣的自己,哪裏還有花樣滑冰運動員的優雅精致?假如她同意放射治療,萬一放療的副作用比剛剛那位患者的情況更嚴重,她豈不是……


    沈如磐狠狠皺了下眉,心裏說不出的煩躁。


    這種煩躁的情緒延續到她參加三方會診。會診談了什麽,她一個字都聽不進,根本坐不住,結束後便匆匆離開。


    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兒,唯一能確定的是不要待在醫院。醫院已經成為了她二十幾歲生命裏躲不開的囚籠,她隻想呼吸下新鮮空氣,感受下久違的外麵的世界。


    春風和煦,外麵的世界多姿多彩,觸目所及都是繁花似錦;年輕姑娘們各個明豔紅唇,時髦迷人;褐發碧眼的歐洲男人們,不論是玉麵長腿的儒雅紳士,還是方臉厚唇的北歐硬漢,都是行走的荷爾蒙。


    沈如磐覺得自己本該和他們一樣,意氣風發,擁有健康。


    然而她沒有,甚至連本來不錯的容顏都要失去。她有點想哭,可是不敢哭,她勉強按捺住自怨自艾的情緒,一轉頭,看到了對麵廣場的高清熒屏,正在播放花樣滑冰黃金聯賽宣傳片。


    每年花樣滑冰賽事啟動之前,都會有相應的宣傳片。


    通過巧妙的剪輯,各國頂尖選手同框在一起,不論是超高難度的技術動作,還是選手們渴望勝利的表情,都讓這場即將在聖彼得堡舉行的黃金聯賽充滿了看點。


    意外的是,視頻裏中國雙人花樣滑冰隊的代表,是陸楠和童欣。


    沈如磐仰著臉,目不轉睛遙望著這兩人。


    陸楠不必說,還是那麽英俊帥氣;至於童欣,她才20歲,風華正茂的年紀,得體的妝容和表演服遮蓋了她麵龐的青澀,讓她呈現出一種奪目的東方韻美。


    沈如磐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童欣,濃密的眼睫顫動幾下,下一秒,兩行淚悄無聲息地奪眶而出。


    她已經盡量堅強,也努力理解陸楠不可能止步不前,總有一天會和新女伴投入大賽。


    但她沒有想到,所謂的大賽來得這麽快。


    時移世易,她這個過氣的、無足輕重的前世界冠軍,隻能看著優秀的後輩取代她的位置奔著榮耀而去,而她不能追,無法追。


    沈如磐垂下臉,淚如決堤一般。


    置身在繁華熱鬧的街口,交通燈由紅轉綠,人流往前行,她被擠到一旁。但她沉浸在悲傷的情緒裏,把自己變成淚人。


    猶記三年前,她和陸楠曆經千辛萬苦終於拿下世界冠軍,按照慣例做一場表演賽。


    忘了是誰提議,雙人滑除了常規表演,不妨讓金銀銅選手們交換搭檔再來一輪表演,給觀眾增加新鮮感。


    於是陸楠和她臨時拆開,各配搭檔。


    公開練習持續了一會兒,陸楠隨即提出抗議:雖然“臨時女伴”比沈如磐輕幾斤,但他就是不能舉起對方,無法完成編排動作。


    “不換了不換了,女伴不能輕易換,趕緊把我的沈如磐換回來。”陸楠當時的說法,逗得在場很多人都笑了。


    她當時也樂了,並且感到絲絲溫暖。


    現在想來,這些美好的東西,如夢似幻,全是泡沫。


    ……


    恰是內心深處的痛苦無所遁形的時刻,突然響起一聲呼喚。


    “沈如磐!”


    這聲呼喊極其明亮,在車流來往的路口,於熙熙攘攘的大馬路上,聽起來遙遠又清晰。沈如磐淚眼婆娑不太確定地望去,喚她的人居然是蕭與時。


    新學期已經開學,蕭與時恢複了日常工作,科研和授課兩頭都要兼顧,同時也要擠時間出席大大小小的學術會議,每日來醫院的時間不再固定,今日便比平常遲了一會,卻意外地在路上看見了她。


    隔著一條馬路,她在這頭,他在那頭。她眼中盈滿淚水的模樣讓他的呼吸停滯一瞬,再然後他毫不猶豫地下車,越過行車道。


    他人高腿長,很快來到她跟前:“沈如磐,你又哭什麽?”


    她聽到他的聲音怔了一怔,恍惚地看他。


    春意盎然的好季節,他衣著應景,格紋麵料的西服內搭襯衫,配上花色相容的針織領帶,延續了一貫正式感,也讓翩翩爾雅不受拘束的學院派氣質立刻顯現——和初見麵一樣,他還是那麽英俊迷人,而她照舊病體沉屙。


    原來所有的努力掙紮,都是癡心妄想。


    沈如磐答不出話,也不想回答。


    蕭與時不得其解,剛巧廣場的高清熒屏又在重播黃金聯賽的宣傳片,令她難過的畫麵直白地展示在他麵前。


    他什麽都懂了。


    看著她呼吸顫顫、難過得不能自己的樣子。他無言一分鍾,低低歎口氣,握著她的手腕將她拉過馬路帶上車。


    “跟我回莊園。”他說。


    第17章 無常之美(下)


    蕭與時的莊園位於城郊, 是富人居住區。


    車子駛過入口花園, 進入自家車道,筆直的道路兩旁栽種著古老的樹木,四季常青, 點綴著兩三把藤椅。外觀橫平豎直、極具理性主義的莊園別墅就隱藏在綠蔭深處, 依傍湖畔。


    車停泊在庭院裏,蕭與時對沈如磐說:“我一直獨居,莊園裏除了管家便再無外人。我會交待管家給你準備午餐以及安排房間, 你吃完東西休息下, 不開心的事我們稍後再談。”


    沈如磐已經收住眼淚, 情緒依舊消沉:“我沒有什麽要談。你還是把我送回醫院,我想一個人靜靜。”


    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哪裏能獨處?這時管家出來迎接,蕭與時降下車窗叮囑對方幾句,便替沈如磐拉開車門:“學校還有事, 我先離開一會。你好好休息, 聽話。”


    他的語氣壓得重,忽然吐出“聽話”兩個字,就像安慰一個哭哭啼啼尋死覓活的小女生。沈如磐本就心情糟糕,霎時敏感起來:“蕭與時, 你能不能假裝沒看見我,不要管我的事?我再重複遍, 我隻想一個人待著。”


    她心情不好語氣不佳, 一席話生生拉開兩人的距離, 車裏的氣氛驟然冷下來。


    蕭與時過了一會開口,口吻平靜如常:“你的事我是不該管,但是見你一個女生在街頭傷心落淚,即便我沒有資格管,也不能不管。”


    車窗開著,外麵陽光正好,微風婆娑送來綠蔭花紅的暗香;偶有蟲鳴鳥叫,哨音悠遠清晰,襯托著他的溫言暖語,也讓她那顆煩躁的心逐漸平靜下來。


    她低下頭,啞然。


    司機提醒:“教授,您要遲到了。”


    蕭與時沒答腔,看著沈如磐。她再堅持了一小會,推開車門下車。


    車子重新發動,駛出庭院。


    沈如磐目視著車遠去,臉上的神色稍稍流露出怔忡。


    *


    莊園占地麵積廣,一樓是起居會客之地,二樓是主次臥和其它功能房。管家將沈如磐安排在二樓風景最好的客房,從那裏可以飽覽花園湖景。


    稍後管家又端來豐盛的午餐,客氣地說聲“請自便”,退出去帶上房門。


    沈如磐並不餓,隻是大哭過一場,嗓子幹澀不舒服。她先揭開例湯的蓋子,發現裏麵盛的不是德式濃湯而是雲吞。


    晶瑩剔透的雲吞散落在湯中,配上嫩黃的蛋絲和青綠的蔥花,做法非常地道。沈如磐用湯匙輕嚐一口,皮薄餡鮮,汁水鮮美,從舌尖到心胃都是一種紓解——她在異國漂泊太久,都快忘記故鄉的味道,雲吞反而成為最意想不到的安慰。


    她緊繃的情緒逐漸放鬆下來,感到疲憊,幾乎不需要適應新環境帶來的陌生感,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便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開始做夢,都是支離破碎的片段,一個又一個,好像是她遙不可及的過去。從初出茅廬到屢獲佳績……最終是她不負眾望站上世界最高領獎台。


    夢境是那麽美好,她醒來後茫然了幾秒鍾,方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


    她轉過臉看一眼窗外。夜色悄然降臨,月亮升上樹梢,露台映著柔和的奶白。


    她趕緊掀開被子下床。等到來到一樓,環視偌大的莊園,她不知該往哪走,末了還是管家從花園回來見到她說:“沈小姐,教授在書房等候多時了。”


    書房在最南邊,是由上下兩層、多個房間合並打通的龐大複式空間,不論是書的深度還是書籍排布的密度,皆達到了驚人的體量,儼然另一座中央圖書館。


    壁燈、射筒燈、落地燈,淺暖色調的光線從各個角落照出,如清泉瀉滿書架和梯子。時間在這裏放慢了流逝的速度,停滯在浩瀚無極的書海墨香。


    沈如磐並不知道蕭與時究竟在書房何處,隻是憑著感覺往裏走。


    琳琅滿目的書籍映入眼簾,從科學到文學,從羊皮紙手稿到絕版印刷,包羅萬象。她有點繞暈了,轉過一排高高的書架,差點迎麵撞上個人。


    她往後一退,背卻撞到書架。一本厚厚的、古老的德文原版書《少年維特之煩惱》眼看著就要掉下來。


    一雙手及時護住了她。確切說那雙手護在她的兩頰兩側,溫暖的掌心緊貼著她的耳,那本書有驚無險地從她耳旁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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