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別再撓了。”霍寧珩立即按住蕭慕微的手,隨即捏著她的手腕把脈。又道:“公主這是吃了相克之物。近日膳食本就以海物居多,公主往後不要再食常見魚類以外之物。”


    “我讓人給公主送些藥膏過來。”他又吩咐墨鵲道:“有紫蘇葉麽,取來泡些水讓公主先喝。”


    墨鵲忙答是,叫小丫鬟取泡水。


    “四爺先走吧,我現下困得很,想再睡一會兒。”蕭慕微也不知為什麽,最近讓他看到的都是自己狼狽的時候,便趕緊趕對方走。


    霍寧珩看看她,也沒有強求留下,便道:“那我晚些再來看公主。”


    ***


    陸槿若喂給陸蒔蘭含住一枚入口即化的微小藥丹,退開一些,便見自己的妹妹緩緩張開雙眼。


    陸蒔蘭幾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她床榻邊的男子。


    她沒有驚呼,也沒有太慌亂,因為她過了一會兒,才漸漸醒過神,想起自己似乎是在巡察的時候遇襲了。隻是這個人……是?


    憑著直覺,她居然沒有感到被人擄走後的害怕。


    第65章


    她對上少年那雙清亮的眼睛,聽他迫切道:“蒔蘭, 我是哥哥。”


    我是哥哥——這句話, 聲音不高, 卻如靜夜雷鳴,貼著陸蒔蘭耳際,鑽入她的腦中, 而後炸開。


    陸蒔蘭雙眼眨也不眨,觀察著少年形貌, 漸漸抿起唇角,手指也將身下褥單越抓越緊。她並不說話,目光卻也不離開陸槿若的麵容。


    陸槿若不明白陸蒔蘭在想什麽, 害怕被妹妹不喜, 心弦越發繃緊。


    陸蒔蘭從榻上坐起,下床的時候,才注意到自己被換上了女裝。她低頭看了看這刺繡著精致靈雀銜花暗紋的寶藍色裙幅, 如流水般從她的腰間朝下漫開, 從裙子的樣式與色澤來說, 美是美的,卻令她極其不習慣。


    陸槿若便見陸蒔蘭白嫩的手指掐著裙擺,低著頭, 也不知她對他命人特地趕製的裙子喜不喜歡?


    陸蒔蘭的視線終於從裙擺離開,突然抬頭看向他, 問:“八歲的時候,我哥送我的生辰禮是什麽?”


    陸槿若一怔, 隨即道:“是一隻梨木雕的雙桅船,是我自己做的,塗的棕紅漆。也不算很大……”他伸出手大致比劃一下:“約莫這樣長……”


    陸蒔蘭看向眼前的少年,她也曾經想象過,如果哥哥當年沒有死,活下來,如今會是什麽樣子。


    她沒有想到,兩兄妹小時候長得那般相似,長大後,哥哥卻與她越發不同。


    眼睛倒與她的是一樣,唇角微翹的弧度也很相似,但鼻梁比她的要高挺,從額頭到下頜的線條,也更有棱角。雖然還是長眉秀目,可一看就是個少年郎,並沒有陸蒔蘭這種雌雄莫辨的感覺。


    陸蒔蘭又暗自比著兩人身高,陸槿若小時候與她差不多高,現在卻是比她高出好長一截。


    陸槿若便看到,兩行淚水從陸蒔蘭緩緩合攏的眼角流下,他愣了片刻後,有些無措,道:“別哭啊,都是哥哥不好。”


    他手忙腳亂摸出一塊棉帕,將那帕子撫在少女雙眼,想將那刺得他難受的晶瑩水珠子擦去。


    “蒔蘭,哥哥是有苦衷的,並非故意假死隱瞞你。”不等陸蒔蘭問,陸槿若便忙不迭地道:“我當初的確是受傷後被那些人拋入河裏,後麵卻被人救了起來。這些年,我正是為了報答恩情,才一直沒有回家。”


    陸槿若隻能半真半假地解釋,他不求得到陸蒔蘭得原諒,隻希望對她的傷害能小些,不要以為他是在冷漠地欺騙她。


    陸蒔蘭還是不說話。陸槿若心急如焚,又道:“你可以打我,罵我,這樣我心裏好受些。”


    陸蒔蘭紅著眼眶,眼淚卻是止了,她道:“報恩啊……那你這些年都在哪裏,都做了些什麽?為何從不回來看我,找我。”


    “我告訴你實情,但是,你要答應哥哥,保守秘密。”


    陸蒔蘭頷首:“好。”


    “我在東海外的海島,幫著恩人做點事,不能暴露行蹤。”他回答,卻不得不有所保留。


    其實,他這些年,主要就是在造械造船。陸槿若年幼的時候,便顯現出了於構造與機括一道的驚人天賦,他八歲時,做出的繁複小船模具便能浮於水中。


    但他沒有告訴陸蒔蘭他所在的具體海島位置,也沒有告訴她,他不僅在為殿下造械造船,且跟著老師研習奇門,在無庚島研究謝氏王朝二十一帝的海中地宮,並為殿下建造機關重重的新宮。


    陸槿若隻含糊地回答了“做點事”,但陸蒔蘭卻沒有追問具體做的什麽。她知道,有些東西,追問了也沒有用。陸槿若如果要說,自己也會說。


    她現在身為禦史,是能感同身受的,比如有些絕密的任務,有些要案的案情,原本就不能對親人透露。她哥哥現在是在忠人之事,當然有所保留。


    “有苦衷……也不能隨意透露行蹤,那你現在為何要出現在我麵前?”哭過之後,陸蒔蘭比陸槿若想的要冷靜。


    “因為,我擔心你現在的安危,想帶你走。”陸槿若這次是完全的實話,他道:


    “從前你在國子監念書,環境單純。接著你到了陝西做禦史,雖然辛苦些,但好歹平平順順。後來,你回到京城,麵對許多本來不應當讓你承受的困境,我如何還能安心讓你一個人?”


    她沉默少頃,問:“所以,哪怕有被暴露的危險,你也要帶我走?”


    陸槿若點點頭:“是。”


    其實,他與殿下也是十分小心,在確保安全的情況下才做的。妹妹太小看他們如今的力量。殿下隱忍多時,身邊的老人們更是早已布局多年,比霍家籌謀得還早。當初便要讓殿下登頂的,誰知半路卻殺出霍家,來勢洶洶。


    想到霍寧珘功高震主,蕭衝鄴又是向往大權獨攬的少年天子,矛盾是必然的。便決定繼續積累力量,坐山觀虎鬥,等著霍寧珘剿除蕭真餘部,也等著這舅甥決裂,來個黃雀在後。


    當然,做任何事都有被暴露的危險,但如果是為了陸蒔蘭,他與殿下都並非害怕風險的人。


    陸蒔蘭便問:“那你……是打算要帶我去哪裏?”


    “再南下一段便從港口出海,跟哥哥在一起。”


    陸蒔蘭別開臉,慢慢道:“你先出去罷。我想先一個人靜會兒。”


    陸槿若隻好先退了出去。


    ***


    陸蒔蘭摸了摸自己頸項的假喉結,發現那小結子不見了。她這才知道,祖父與哥哥的易容手法如出一轍。都很高明,看來是受過異人指點。


    她知道,自己的突然失蹤,怕是會讓阿眸擔憂著急了。


    她已察覺到,那李參將恐怕設了陷阱想害她,特地沒有往對方派來的人指的路上去,正準備等首輔出海回來,就向他稟報情況,卻是突然被哥哥帶走。


    想到霍寧珘,陸蒔蘭蹙了蹙眉,一瞬之間,心下有些茫然。也不知,他發現她不見了,是不是會焦急。


    但她又想了想,發現她其實還沒有見過首輔焦急的樣子。哪怕是他在……逗弄她的那種時候,他也是從容不迫的。


    還有謝三哥,皇上,他們可能都會找她吧,但找不到人,也隻能作罷。總不可能為了她,還耽誤帝駕,國朝之事千頭萬緒,也經不起耽誤。


    而她實在對穿裙子感到不適,看了看屋內,沒有找到衣物,便拉開房門,想先找陸槿若要回自己的男裝,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卻發現,二樓走廊上空無一人,倒下樓下有人守衛,陸蒔蘭這才發現,這個小院子似乎都被哥哥包下來了?


    這些天來秋雨連綿,偶見雨停,天色亦是灰沉沉的,不見天光。今日更是雨水不絕。陸蒔蘭看向院中,便見一道身影穿著墨藍細縐錦衣,從那雨中走來,似乎剛出去處理完事情。


    身邊有人為那人撐著傘,因此,她看不清對方傘下樣貌,隻能看到那墨藍衣擺在風雨中輕舞,倒是往自己這樓上來了。


    到了二樓,那男子徑直向廊柱旁的陸蒔蘭看來。便見其身形軒軒,眉目之間,是一種刻在骨子裏的冷,生得風姿俊昳,目光卻沉銳懾人,暗如淵池。完美地將其勃勃的野心與一絲孤僻隱藏起來。


    那個人卻是陸蒔蘭認得的,她愣了愣。


    正是她的師兄裴夙隱,對方隻在四文館一年,但卻給了她很多幫助。她的恩師柳慎石,更是極為喜歡她這師兄。


    裴夙隱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將視線落在陸蒔蘭身上。她睡著的時候,柔和恬婉,如水之清淨。而醒來後……那靈動的眉眼,婀娜的身姿,便似灼灼蘭麗,即便不語,也似散發著溫溫的香,完全像是兩幅不同的畫作。


    他不免想到……以前那些男子的衣裳,著實太委屈她了。


    陸蒔蘭這才想起,自己還穿著裙子,腦中轟然。她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繼陸槿若之後,她會見到另一個熟人。


    陸蒔蘭瞬間生出個念頭,想裝作不認識這位師兄,至少不要在女裝的情況下與他對話,便不發一言,轉身就打算再進房間。


    裴夙隱卻是看著她的背影,笑了笑,道:“師妹,我與阿槿是一起的。”


    ***


    霍寧珘站在船艙窗前,凝目看著無盡翻湧的海浪。


    雖然確定陸蒔蘭沒有墜海,但是,搜遍整個東津衛的營房和附近村落,都沒有找到人,也就是說,她是被外麵的人帶走了。


    “七爺,帶走陸禦史的會不會是壽王?”藺深問。壽王蕭慈之前在京中稱病,不願車馬行轅,來這東津衛,但暗中會否出手呢。


    霍寧珘則道:“蕭慈對她,不過是喜花賞色,沒有這樣上心,你何曾見他對她動過真?再說,蕭慈還沒有人不在,就不留下任何痕跡帶走人的能力。”


    他很清楚,蕭慈心頭是有朱砂痣的,他的真愛另有其人,不可能做出擄走陸蒔蘭這等舉動。


    霍寧珘又道:“去查陸家,從今起,派人嚴密監視陸伯爺那邊的動靜。”


    “是,七爺。” 藺深便出去了。


    他剛出來,就見外麵負責守衛的侍衛道:“郡主,您……?”


    “我有事找首輔。”蕭檀君道:“是關於陸禦史的消息。”


    侍衛請示霍寧珘,倒是讓她進去了。


    蕭檀君看向窗前一身玄衣的霍寧珘,隻覺對方的容貌實是美玉無瑕,任何時候,都能令她目眩神迷。盡管他的態度輕慢倨傲,不將任何人看在眼裏,她依舊迷戀得難以自拔。


    明明之前被他當街落麵子,但很快又忘了那份難堪。霍寧珘的一切,哪怕隻是他隨意瞥來的一眼,也能令她麵紅心跳。


    在霍寧珘難以捉摸的視線中,蕭檀君放下為他熬製的小盅雪耳湯,道:“首輔,找人歸找人,你也要注意身體。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是陸禦史自己走了?”


    第66章


    霍寧珘沒接她那送湯的話,隻問:“郡主是得到什麽消息, 抑或看到了什麽?”


    蕭檀君來之前, 原本已編撰好一套說辭, 說是遇到一個漁家女,看見陸禦史自己離開了水師營,但霍寧珘的目光太銳利, 她竟不敢用謊言應對,便搖頭, 聲音柔軟道:


    “這倒沒有,隻是我個人的猜測,覺得陸禦史可能是自己走出去的, 至於離開之後……”


    霍寧珘隻是想要聽有用的線索, 哪裏有空聽蕭檀君的猜測,冷淡道:“郡主,我還有事, 暫不奉陪。”


    蕭檀君見霍寧珘對自己這點耐性都沒有, 明眼人一看, 就知道她是借著陸禦史的事,來關心他而已。他卻走得如此決絕。


    蕭檀君心下難以接受,追著霍寧珘出了船艙的房間, 卻見對方已大步走遠。


    霍靈鈞正巧也來找霍寧珘,看到蕭檀君這纏人做派, 隱隱露出嗤笑,這蕭檀君真是自不量力。她很清楚, 自己的七哥本身能力卓絕,欣賞的自然也是有才華有本事的人,無論男女。


    蕭檀君這樣的花瓶,隻能供人賞玩罷了。更何況,她還沒有美到令自己哥哥駐足的地步。


    霍靈鈞想著,她還是得給情姐去一封信,跟對方講講這些京中的樂趣才行。


    ***


    聽到他叫自己師妹,陸蒔蘭不敢置信地回過頭,看向裴夙隱,腦中轉過數個念頭,最終隻道:“師兄……”


    裴夙隱道:“走,進屋裏說。”


    陸蒔蘭長大以後,還沒有以女子身份與男子相處過,渾身上下哪裏都覺得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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