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這個人是裴師兄,令她更為不適。


    從前,她心態上將自己當成男子,從沒有想過有可能回複成女子的一天,有些時候自是不拘小節。


    她也與師兄秉燭夜談,踏青泛舟過,兩人有次夏季去收集屯田相關信息,還因暴雨的緣故在山中廢廟裏過了一夜,雖然是和衣而眠,各自在一邊,正經的同窗關係,但若是放在男女身上,就顯得關係有些太近了。


    因此,此刻的陸蒔蘭心裏有些飄懸,難以落地。她以前做男子的時候,有些事不覺得有什麽,現在以女子的身份與對方同處一室,感覺全然不同。


    裴夙隱見陸蒔蘭一張粉瑩瑩的臉變得刷白,也不再點她的身份,隻道:“瘦了一些,還長高了。”念書的時候,臉上還有些圓潤可愛。


    這熟悉的相處,令陸蒔蘭心中的緊張消退些許,她這才抬頭看他,道:“對我哥哥有救命之恩的,是師兄嗎?”


    裴夙隱道:“不是,是我家的…長輩。”


    “那師兄這段時日,並非回你嶺南老家,而是出海了?”她記得,當時他與她作別,說的是回家裏。


    裴夙隱頷首:“是。”又道:“槿若已經告訴你了罷,我們也想帶你出海。”


    陸蒔蘭沉默一陣,道:“師兄,不瞞你說,我的確想過離開京城,到另一片地方生活,可是,我從沒有想過離開這片國朝。我身邊的人,季嬤嬤,還有阿眸,她們都需要我,我不想去那樣遠的地方。”


    “你可以將季嬤嬤她們一起帶走。” 裴夙隱道:“到了外麵,就不用這樣辛苦扮成男子。”


    陸蒔蘭想了想,道:“師兄,其實我還是更喜歡做男子。”尤其是,那天她在東津衛,近得幾乎挨上去地看到那名懷孕的少女,那高挺的大肚子,笨重的腳步,撕心地叫嚷,讓她記憶如新。


    裴夙隱略作沉吟,他當然知道她更喜歡做男子。


    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正與幾位同窗就漕運高談闊論,儼然男子的見地,平素也頗多注意,惟恐別人覺得她的行事風度不夠男人。


    裴夙隱的目光幽遠而淩厲,他也知道,在他的大計中,女子與情感本當擯除在外,但一想到下屬向他稟報的,霍寧珘對陸蒔蘭的控製與掠取……他便不打算繼續再忍。


    “但是,你終究也不可能一直假扮男子。霍寧珘知道了你的身份,以後難保不會有更多人知道。就算你拿那假喉結做掩飾,終究是有危險的。”


    “你不用先著急拒絕,先考慮一段時間。”他像過去那樣,對著陸蒔蘭張弛有度,道:“師兄可以向你保證,你跟著我們出海,也能有很多有意義的事情做,不會讓你這些年的書白讀。甚至,你可以看到一片遠比現下更為異彩迭呈的天地。”


    燭火被風吹動,光影在裴夙隱的眉心跳躍,勾勒得他漂亮的眉眼越發深邃。他從小受的便是帝王教導,若是想在兩人間占據主動,那真是太容易的一件事。尤其是,他本就花了很多心思,在這個他想要一步一步奪得的姑娘身上。


    “好。”不知是不是穿著裙子的緣故,陸蒔蘭總覺得,和師兄這樣獨處,感覺有些奇怪。


    裴夙隱觀察著陸蒔蘭的神情,他知道,陸蒔蘭於感情是完全沒有開竅。他突然又覺得,沒有開竅也是好事。隻是,不知她麵對霍寧珘的時候,是怎樣一番光景……


    陸蒔蘭又開始詢問裴夙隱,他們將自己帶走的經過。聽後,她沉默一陣,卻是明白,她的這位師兄,過去在國子監的時候,的確是深藏不露,鋒芒盡斂。


    ***


    霍寧珘從船上離開後,與霍寧珩、蕭衝鄴碰了麵。


    蕭衝鄴這幾日的疲憊顯而易見,不是身體上的累,而是找不到陸蒔蘭,令他有種心力交瘁的迷茫。


    但這一次看似隨意的碰麵,霍寧珘卻拋出一個叫蕭衝鄴震驚的消息。


    他道:“臣想辭去內閣職務,暫時留在東津衛。朝中政務,就請皇上與四哥費心了。”


    蕭衝鄴一愣,有些不敢置信。隻有提前得知的霍寧珩神色無多變化。


    “小舅舅留在東津衛……做什麽?”蕭衝鄴心中有種不舒服的感覺。霍寧珘難道是要留在這裏等陸蒔蘭?不,不可能。守望等待之流的事,根本不是霍寧珘的行事作風。這個男人曆來都是喜好掌握局麵,進攻取占。


    “當然是整頓水師軍務,督造新船。”霍寧珘淡淡道:“東津衛尚在北直隸之內,算不得天高地遠,竟如此混亂。這樣外強中幹的戰船隊伍,若是外寇來襲,實是不堪一擊,沿海一線必將淪陷。”


    蕭衝鄴聞言,心中複雜,一時也有些猶豫不決,照理說,這是個大好機會,霍寧珘放權,而就算霍寧珩接管,再怎麽說也得有個漸進的過程。


    但是,蕭衝鄴當然要對霍寧珘作出挽留,他擔心,這是霍寧珘察覺到了什麽,對他進行試探呢。他若回答不慎,霍寧珘恐怕嘴上說的是一番話,但暗裏的動作,又是另一番布置了。


    他現在必須徹底打消霍寧珘的防範,便道:“舅舅若是一定要暫留東津衛,也不是不行,但是……你離開內閣這個決定,幹係重大,絕不可輕易行之。”


    正在此時,梁同海卻匆匆進來,向蕭衝鄴稟報說:“皇上,皇後娘娘有喜了,太醫剛診斷出來。娘娘正在外麵請見。”


    蕭衝鄴微微一愣,他與江善善就隻大婚當晚一次,這就懷上了?


    江善善進屋後,麵色含羞,眉眼間又帶著無比欣喜,見霍家兩位舅舅也在,便隻低喚自己的夫君道:“皇上……”


    蕭衝鄴目光看看江善善小腹,雖然他真正想擁有的,是陸蒔蘭為他生的孩子,但江善善有了身孕,畢竟也算是喜訊。便道:“有賞。皇後注意保重。”


    江善善離開後,蕭衝鄴道:“這樣罷,恰好皇後有了身孕,等將來孩子誕下,總要有人掌其教習……”


    他看向霍寧珩,又道:“恰好舅舅腿疾也祛,朕便專授舅舅為太傅,除了來日教導朕的皇兒,亦與小舅舅同理國事政務。小舅舅若不在京中時,就有請舅舅多費心。你們以為如何?”


    蕭衝鄴的決定,與霍家兩兄弟的猜測也相去不遠。霍寧珩便起身正式行了一禮,道:“臣領旨。”


    霍家兩兄弟從皇帝處走出來,卻是見藺深顯得很激動地走近,道:“七爺,有陸禦史的消息了。”


    ***


    陸槿若發現,他妹妹這副女裝的扮相,的確要比以前的男裝更招人了些。便同意了她換回男裝的要求。


    陸蒔蘭又考慮了一日,正式向裴夙隱與陸槿若提出:“我還是暫時不與你們出海。以後若有機會,我會來那邊看哥哥與師兄。”


    裴夙隱與陸槿若對視一眼,都清楚,陸蒔蘭是個自己有主意的,她若是不答應出海,那就難辦了。


    陸蒔蘭其實也舍不得哥哥,知道她若不出海,就意味著兩人必須分離,因為她與哥哥長得並不像,還高她這樣多,讓哥哥頂替她,幾乎不可能。


    看著陸槿若失望與失落的神情,陸蒔蘭別開視線,不忍與他對視。雙生子之間的血緣親情,外人難以理解。更何況,在整個八歲以前的童年,陸蒔蘭與陸槿若朝夕相對,感情極深。


    她便道:“哥,我還有一些事情沒有處理,不能貿然離開。等我解決好了,會與你們留在這邊的人聯係,便來找你……”


    陸槿若這才打起精神,一臉笑意道:“真的?”


    陸蒔蘭點頭:“真的。你既然行蹤需得保密,我們兩兄妹又不能同時出現,你還是早些離開為好。”雖然陸槿若用回了易容後的平凡麵貌,陸蒔蘭總是有些擔心他。


    她又道:“老師的壽辰快到了,我打算去一趟南京。可能就要與哥哥和師兄告別了。”


    裴夙隱卻突然道:“我與你一起去。老師滿壽,我怎樣也要去了才走。”


    陸槿若一怔,看向裴夙隱,想說話卻不好當著陸蒔蘭說:“……”


    ***


    從陸蒔蘭的房間離開,裴夙隱便開口,聲音含著命令:“阿槿,你先一個人回島上。”


    “我一個人回去?”陸槿若不解:“那二哥的意思是,你要留下?”


    “不錯。”裴夙隱道:“不僅要留下,而且……我打算入京為官。”


    他上次從陸家離開之後,就做了兩個準備,一是帶陸蒔蘭走。若是她不願走,他便也先留下來,正好,他想接近太後與壽王……


    陸槿若再次詫異,雖然知道他這二哥有時自負文武經緯,喜好劍走偏鋒,卻仍是道:“二哥,我認為不妥,別說老將軍,就是我祖父肯定也不會同意的。”


    “我自然不會接觸陸伯爺。我們帶走蒔蘭,霍寧珘豈會不叫人盯著伯府。我進京,但與伯府不進行絲毫聯係,反而更為伯府添一層隱蔽。”


    裴夙隱知道,陸槿若實則是個沒有多少城府的脾性,兩耳不聞外事,一心隻癡迷於鑽研他的機括與構建,對許多謀算與人情一概不懂。若非為了陸蒔蘭,也不會回來。


    聽殿下提起霍寧珘,陸槿若也有些心情複雜,道:“二哥,那你一定要當心霍寧珘。此人心狠手辣,又對妹妹虎視眈眈。”


    裴夙隱點點頭:“放心,我清楚。”


    陸槿若又道:“霍寧珘能打勝仗,除了他本身善於治軍,有個重要原因,也因他是研究奇門的絕頂人物,霍家軍中的□□,還有霍家的商船隊,都是他自己改良過的。若是有機會,我倒是想與霍寧珘比試比試,看看到底是誰更勝一籌。”


    看著陸槿若這副摩拳擦掌,對霍寧珘極感興趣的神情,裴夙隱卻是微微皺了皺眉。


    ***


    但凡裴夙隱作的決定,陸槿若曆來習慣了服從。


    三人便又一道往南京而行。陸槿若依舊用了他那一副平凡麵貌,裴夙隱則是本來樣貌,他從前在南京國子監,便是如此。


    中秋前夜,三人正好抵達南京,找了客棧住下,打算第二天再去拜訪恩師。


    時隔多年,能和哥哥再次一起過節,陸蒔蘭自然是開心的。


    南京城中的中秋夜實是花燈絢爛,街上華光滿路,更是有許多猜詩迷與雜耍的,還有高高的彩燈台上,舞姬扮作嫦娥起舞,實在是熱鬧非凡。


    三個人在一起吃了螃蟹,團圓餅,又置身在璀璨如星海的洪流中,陸蒔蘭看著陸槿若站出去猜燈謎時的側臉,難免生出不舍之意。


    站在秦河邊,看著陸槿若乘坐的船漸漸遠去,陸蒔蘭眼眶發紅,半晌說不出話來。甚至有一瞬,她想叫住哥哥,終究是沉默。


    中秋花燈節,雖不若上元節那般人人喜戴麵具,但為增樂趣,也是有人戴的。因此若有人戴麵具現身也不奇怪。


    便見一道戴著麵具的男子身影,高大修長,站在秦河邊照夜閣的頂層,昏昏背光處,幾乎將他的身影掩去。


    他的目光,遠遠注視著裴夙隱與陸蒔蘭。正是才趕至南京的霍寧珘。


    陸蒔蘭才送走陸槿若,自然是情緒低落。裴夙隱跟在一旁,輕聲安慰著她。


    霍寧珘慢慢眯起眼,視線停留在陸蒔蘭蹙眉的神色,又看向她身邊的男人。


    裴夙隱的敏銳逾常,抬起頭,看向那個隱藏著危險的方向。


    第67章


    當然, 裴夙隱那隻是一種曾在密集的殺戮中練出的保命直覺, 而霍寧珘站著的地方,的確是一片昏暗,看不清楚人影。卻足以令裴夙隱戒備起來。


    裴夙隱看不清霍寧珘,但他與陸蒔蘭站的地方卻燈火輝煌,無法隱藏。


    霍寧珘發現,陸蒔蘭穿的已不是她從東津衛消失時的那身衣裳,而是一身絳紅色銀絲刺繡的窄袖錦衣。她平時穿的以青色為主,很少穿這樣的顏色, 令那張肌膚顯得越發晶瑩。


    至於那個男人……霍寧珘審視著裴夙隱。


    藺深低著頭, 此刻的七爺雖然默不作聲, 但身上斂而不發的冷沉氣息,卻是叫他這從小跟著對方的人也不敢多話。他對這主子也算了解,知道七爺親眼看到陸禦史好好的,總算是放心。但又看到……這麽一個人跟在她身邊……


    最重要的是,陸禦史看起來與她身邊的師兄關係很是不錯,至少比跟七爺在一起要放鬆。


    七爺因為擔心陸禦史的安危, 為了盡快找到她,除了明麵情報人員和密探, 將他與四爺埋的暗線也用了。


    四爺腿疾之後。七爺在明麵上, 四爺轉為暗,說是閑賦在家, 但實際卻在培養一批暗士,這些人輕易是不會動, 因為,霍家兩兄弟始終提前準備著霍家的退路問題。若是有一天,一旦天變,這些安插在各路的死士,便是最後接應的底牌,不能暴露。這些人暗中培養起來,不露蛛絲馬跡,但這回為了尋找陸禦史,卻是連他們也動用。


    霍寧珘開口道:“發現陸禦史的時候,她就與那商隊的人在一起?”


    藺深頷首:“是的,七爺。”


    “商隊……”霍寧珘道:“真的是商隊?”


    藺深道:“目前查到的,確是如此,這商隊過去便曾經過數城,都是守城軍士驗過身份的,且隊裏都是熟臉孔,所有蹤跡都有跡可循,做的也的確是正經生意。這次與陸禦史在一起的,都是商隊中的熟臉孔。”


    “但……”藺深微頓:“陸禦史具體怎麽和他們湊到一起,還得晚些問她本人。”


    “那個男人又是誰?”霍寧珘看著陸蒔蘭與那男子相處時熟稔,放鬆的神態。所以……這壓根不算擄,陸蒔蘭自己也根本沒有逃跑和反抗之舉。


    陸蒔蘭做了官員以後,在官場表現得十分謹肅端凝,在這個男人麵前,倒是玩心未褪的樣子,像個小少年。說明兩人相識於年少,身份也沒有高低之分,私交的確很好。


    “正是陸禦史的師兄,裴夙隱,曾在國子監求學。”藺深趕緊道:“這師兄也是被發現時,就與陸禦史在一起。”


    霍寧珘聞言,沉默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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