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蒔蘭苦笑,不禁感慨霍寧珘就來這麽一趟,給她家帶來的震動卻著實太大。一個接一個地都要將她審一遍。


    便道:“嬤嬤你就放心罷,我心裏有數的。”


    不能怪季嬤嬤多心,她看著自家姑娘,不免又問:“那……首輔平素可曾對你有過什麽逾矩舉止?”


    平時沒有過,隻有今晚……有些怪異。陸蒔蘭很肯定答:“沒有。”


    季嬤嬤又放心了些。但現在沒有,不代表以後就都不會有。季嬤嬤難免憂心,又道:“若是首輔或是別的男子,對公子有任何冒犯之舉,可千萬要回來告訴嬤嬤。”


    頓了頓又道:“無論你對外頭的男子感覺如何,無論他們多麽能說會道,都絕對不能讓他們碰你,知道麽?”


    也不是季嬤嬤多心。她總覺得自家公子的聰明都用在念書和公務上了,對男女之間一竅不通。瞧瞧首輔那姿容風度,是很容易引來女子迷戀的,萬一對方將陸蒔蘭給哄得動心,私下占了她的身子,卻不娶她。那公子作為男人的身份,白白被占便宜也沒得去討公道的地方,畢竟她是個“男人”,她敢去告麽?


    陸蒔蘭道:“嬤嬤多慮了,我都扮這樣多年男子,還不懂得如何保護自己麽?我知道的。”


    陸蒔蘭也知道,現在和以前是不同了,以前她身邊可沒有這樣多強權人物,卻隻能這樣安慰季嬤嬤。


    ***


    這兩天,霍寧珘估計有別的事忙著,並未到都察院。不用伺候霍寧珘,陸蒔蘭便忙於其他日常公務。


    這一日傍晚,謝遇非來找陸蒔蘭一起用晚餐。


    陸蒔蘭卻是道:“三哥,你陪我去一趟聶書雲的家吧,我有點事。”聶書雲外出去京畿營辦差了,陸蒔蘭想借這個機會去他家附近了解情況。


    兩人來到一處巷尾,卻碰到一個成年男子,臉上蒙著塊灰黑的破布條,手裏拿著一枝樹枝,追趕著幾個小孩子。幾個小孩都嘻嘻逗著那人,叫著:“傻子,傻子,來這邊追我!”


    陸蒔蘭看到這畫麵,怔了一怔,隨即緊緊盯著那傻子,指尖開始微微發顫。


    “槿若,你怎麽了?”謝遇非不解地喚她。不明白陸蒔蘭何以盯著一個傻子,露出這樣複雜的神情。


    陸蒔蘭便上前攔住了那傻子,問他:“這大夏天的,你為何要蒙著臉呢?是不是之前有人陪你這樣玩兒過。”


    傻子也知道喜歡長得好看的人,看著陸蒔蘭,就傻笑著重重點頭,道:“好玩,好玩,以前也這樣玩!”


    這裏距離聶書雲住的地方也就隔了兩條街,陸蒔蘭的心開始沉下去,轉身朝謝遇非道:“三哥,陪我去一趟壽王府好麽?”


    謝遇非也開始明白了什麽,道:“好!”


    到王府外麵,經人通報之後,蕭慈居然自己來迎接人了,他看著陸蒔蘭和謝遇非,笑著道:“今天是什麽好日子,陸禦史竟主動來找我?”


    陸蒔蘭見了禮,卻是略顯急迫道:“下官鬥膽,請問王爺能否與隨下官走一趟?”


    蕭慈微怔,隨即毫不含糊,道:“行啊!”


    陸蒔蘭領著蕭慈來到先前看到那傻子的地方,對方已取下蒙麵布條,自己坐在廊下吃東西,向他確認:“王爺那晚看到的追殺聶書雲的人,是否和這人的身形相似?”


    蕭慈的眼力,立即就確認:“就是此人,原來是個傻子?”


    陸蒔蘭定定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道:“多謝王爺,有勞王爺走這一趟。”


    又似自語道:“我知道了。”知道誰是殺害三法司官員的真凶。隻是這聲音卻沒有一絲破案的喜悅,反而是蒙著一層灰敗。


    蕭慈與謝遇非看看她,為陸蒔蘭此刻難以抑製浮現出的悲痛神情心驚。


    陸蒔蘭又朝謝遇非道:“三哥,你趕緊派人將這傻子送去大夫去檢查一下,我估計他多半已中□□,活不長久了。你本人,則請隨我走一趟。”


    謝遇非的神情也變得嚴肅,道:“好。”


    陸蒔蘭便向蕭慈告辭,蕭慈站在原地看了會兒陸蒔蘭與謝遇非相攜而去的背影,皺了皺眉。


    ***


    經過趕路,快到京畿大營時,已是第二天早上了。


    陸蒔蘭也平靜許多,不再如之前的惘然難定,她道:“三哥,你先不要現身,隻在暗中跟著我好嗎?”


    謝遇非對陸蒔蘭的要求,向來是有求必應,便道:“好。你要當心點。”


    陸蒔蘭點點頭。


    找到聶書雲時,對方正在京畿大營的一間房裏翻看賬冊。


    聽到陸蒔蘭喚他的名字,聶書雲清秀的臉上依然露出平素見到她時的柔和笑意,道:“禦史也過來了?擔心小的自己辦不好麽?”


    陸蒔蘭卻沒有像平時那般立即回應,而是不發一言地注視著他。


    陸蒔蘭的眼神,令聶書雲的笑意收了起來。


    她終於道:“書雲,你跟我出來一下。”


    “好。”聶書雲垂眼片刻,再抬眼時,放下手裏的卷宗,跟著陸蒔蘭一路朝外走去。直到兩人來到營地外一片無人的小林子。


    陸蒔蘭與對方對視一陣,直到聶書雲漸漸開始煩躁,她才道:“書雲,你為何要殺那樣多人。”


    聲音很輕,語調卻是極為沉重。任誰都聽得出裏麵的惋惜與難過。


    聶書雲這幾個月來幾乎與陸蒔蘭朝夕共處,很了解她的為人,若不是已經篤定是他,不會說這樣的話。不知為何,竟露出了笑容,隻是笑容有些扭曲。


    聶書雲聲音低得有些模糊不清,道:“陸禦史……是什麽時候開始對我起疑的?”


    陸蒔蘭答:“我最早覺得你有些異樣,是因你的才華見地皆高,又極有傲骨,這樣的人,本該去參加科考,做官才是你的選擇。但你卻是選擇做一名底層的吏員,因為,你現在用的是他人的假身份,吏員查得不那樣嚴格,做官卻是風險太大。你要複仇,所以不想擔絲毫的風險。對不對?”


    “而那個真正的聶書雲,應該已經被你殺害了罷?”陸蒔蘭慢慢道:“因為,從你殺嚴嶼之的幹淨利落來看,那應當不是你第一次殺人。”


    聶書雲看著陸蒔蘭,眼底猩紅如血,居然扯著嘴角,又笑了一下,既沒有爭辯,也沒有反駁。


    他隻是冷冷問:“後來呢,你為什麽又要懷疑我?我對陸禦史不夠尊重,不夠好嗎?”


    陸蒔蘭看著此時的聶書雲,胸中充斥著沉悶的鈍痛,道:“我並不想懷疑,你就是那個凶手。直到首輔第一次到都察院署房那天,我去檢查清潔情況,讓你叫人來搬那屋裏的落地香爐。那爐子是黃銅所造,相當沉重,我原叫你再喊一個人,一起搬走。但你擔心晚了令首輔怪罪,獨自就搬走了。我才發現,你看著雖清瘦,力氣卻著實比常人大了很多。”


    聶書雲呼吸加重幾分,這次沒有說話。


    陸蒔蘭便繼續道:“那天我看到後,便開始不斷回想。我發現每一次,你都會旁敲側擊地,想要給我錯誤的暗示。先是想栽贓到刑部那吏員曾先標身上,接著是毛方晉。那天,錢舒紅用言語諷刺我兩句,你也暗示他是凶手。”


    “你一直做得很隱蔽,唯一的敗筆,大概就是那個傻子。你太急切地想給自己撇開嫌疑,倒是自己導演了那樣一出,讓壽王為你作證,自然是沒有人再能懷疑你。”


    陸蒔蘭繼續道:“你成為吏員的目標很明確,那便是要進入三法司,尤其是都察院,因為都察院可以查閱所有領域大小的案卷。我猜,或許是你家中曾遭遇什麽不幸,你為查探真相,才要進都察院。”


    “而你要偽裝成聶書雲的身份來殺人,也是為了規避自己的嫌疑,因為你若是用真實的身份,一旦有司法官員死亡,刑部查閱他們辦過的案子,難免不會想到是你。”


    “而結合你所殺的幾個人的身份,我猜測,你家裏遭遇的應當是冤案,因為司法官員的錯判,使你的家人遭遇了噩運。而且,多半是官員因為**而有意錯判,了解真相後的你,才致恨意這般強烈。”


    “至於那幾封恐嚇信。我收到那封,本就是你轉交給我的,說是門外一個小孩子送來的。而嚴嶼之的那封信,也是你在清理他的遺物時,放在書簍裏一起給我的。至於最後那封恐嚇信,我猜是你殺人之後故意放進對方衣襟裏的。”


    聶書雲也不再爭辯,居然默認了,隻道:“是。你全都說對了。隻除了一樣,給你的那封恐嚇信,不是我寫的。”


    陸蒔蘭聞言,臉微微白了一白。


    聶書雲繼續道:“我將那第一封恐嚇信交給你之前,無意中看到內容,見是那樣的內容,正好給了我啟發。為了混淆調查的方向,我後麵才故意偽造和你收到的一樣的信。”


    陸蒔蘭看著聶書雲,半晌沒有再說話。


    聶書雲便主動道:“陸槿若,你在等著我告訴你我殺人的原因,對嗎?好,我就告訴你。”


    “大理寺少卿陳中盛,死得一點也不冤!我原本有個很美滿的家,家父十分慈和,是做絲綢生意的,家中也算富庶,母親更是溫柔,這陳中盛在任浙南巡按時,收受了他人賄賂,我爹被他當成替死鬼枉殺,家產也被侵占。我娘經受不住這樣的打擊,投繯自盡。一根繩子結束了生命。”


    “我因陳中盛而家破人亡!當我想要伸冤時,當年的罪證卻都已毀滅。”聶書雲朝著陸蒔蘭大吼,撕心裂肺,恨意真切而深刻:“可是陳中盛,他居然一路高升,做了大理寺少卿!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嚴嶼之他們也不算冤,他們都有過司法**,身上有過錯案!”


    聶書雲的聲音是一種難言的痛苦:“你知道那種感覺嗎,你知道那種最愛的親人消失,你卻沒有辦法救他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在你麵前消失的感覺嗎?沒錯,事實的真相全都如你說說,全是我做的。”


    聶書雲突然看著陸蒔蘭道:“陸禦史怎麽哭了?你是在同情我嗎?”


    陸蒔蘭並不知自己流出了眼淚。她很久沒有哭過了。在哥哥死的時候,她的眼淚就幾乎流幹。她抬起手臂,吸掉了眼眶中的水痕。失去最愛的親人的感覺,她是懂的,並非如聶書雲說的無法體會。


    聶書雲又道:“但陸禦史,你是個好人。所以,我從沒有想過殺你,雖然要殺你,機會是最多的。”


    第43章


    陸蒔蘭此時心中沉重,哪裏會去注意蕭慈的異樣目光。


    不過, 蕭慈也就是伸了這一次手, 就沒有再扶她。後麵陸蒔蘭都走得還算穩。


    沒有直接可下山的路, 從另一頭彎彎繞繞地費勁下來,花了不少時間。下來的地方距離聶書雲墜崖的地方已有些遠,再走過去, 又是耽擱一陣。


    山下的樹木高大蔽日,穀底格外陰涼, 還有一條河,碧粼粼的,河麵不太寬, 水卻是不淺, 水勢頗為湍急。


    眾人分成幾組,分頭搜尋。陸蒔蘭、蕭慈和謝遇非倒是在一起的。


    六月的天,如同童子的臉, 這人還沒找到, 天卻突然變了。


    不一會兒的功夫, 便是黑雲壓頂,厚重低垂的雲層裏,紫電遊走, 幾聲驚雷大作,豆大的雨珠子如同潑灑般從天而降, 幾息便織成水晶密簾。


    這樣急的雨勢,根本叫人無處可逃, 陸蒔蘭瞬間被淋了個透。


    還好下雨後天色暗了許多,風刮得大,雨水亂拍,颯颯迷眼,眾人注意力又在尋人。誰也沒有往陸蒔蘭身上瞧,她才沒有太多尷尬之感。


    謝遇非便道:“槿若身子弱些,這樣大的雨,別染上風寒才好。前麵有個小岩洞,先去避避雨才好。”


    他們這一群人都是武人,淋淋雨沒關係。槿若這文弱書生可就沒法比。


    陸蒔蘭覺得這天氣她若還跟著去尋人,恐怕不但幫不上忙,還要讓謝遇非分心照顧她,也不推辭,隻歉意道:“好。”


    以蕭慈的王爺之尊,自然也是要避雨的。


    謝遇非本來也想跟著陸蒔蘭一起,但想著蕭慈的手下都在幫忙找人,他反去躲雨不大好。這種情境下,壽王也不至於做什麽,便沒有跟去。


    先有侍衛進了那岩洞,探了探,見沒有不安全的隱患,才請蕭慈進去。


    蕭慈則道:“陸禦史先進吧。”


    陸蒔蘭雙臂環抱著自己,動作雖有些怪異,但他人隻覺得她約莫身上濕了不舒服,卻也沒有人多想。她不想這個樣子與蕭慈說過多話,既然對方下令,就先進了去。


    陸蒔蘭前腳進了岩洞,便見蕭慈彎下腰,高大健碩的身形將洞口光亮擋了一瞬,隨即也進來了。還好這洞隻是入口矮小,裏頭還算好,讓蕭慈能夠站直。


    洞裏不大,陸蒔蘭直接就來到角落,靠牆壁站著,將寬敞的地方留給蕭慈。


    蕭慈的侍衛去收集了洞裏僅有的枯枝架在一起,拿火折子點燃。那侍衛做完這些雜活,立即去了洞口警戒。


    按理說一個小小七品禦史,肯定是不能和王爺圍坐在火堆旁的。這也正合陸蒔蘭之意,她現在這個樣子,正是希望離蕭慈遠遠的。


    蕭慈卻將目光投向陸蒔蘭,她也不敢失禮到拿後腦勺對著王爺,而是半側著身,頭發和衣裳都濕透了,在他麵前是隱蔽地保護自己的姿勢,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整個人實在纖麗窈窕。


    蕭慈笑了笑,道:“陸禦史,你坐那樣遠?不過來烤烤?”


    王爺問話,陸蒔蘭隻好將臉轉過來,正麵看著人回答道:“多謝王爺,下官就不與王爺一起烤火了,與禮不符。”


    蕭慈便見她的烏發濕潤成縷,貼在皎月般的臉頰。一雙眼隨意看來,就給人眼波流轉的靈動之感,卻是帶著強烈的戒備。嫣紅的唇瓣抿得緊緊的,瑩潔的臉上還沾著風雨挾帶抽來的泥點。


    別人會很狼狽的情景,落在陸蒔蘭身上,卻是隻叫人覺得可愛。


    美人在骨不在皮,她倒是兩樣都占了。難怪他那個情竇初開又還是童子雞的侄子蕭衝鄴把持不住,一見陸蒔蘭就跟條餓狼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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