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陵輕輕笑了一聲,完全沒有笑意,像哽咽一樣,接著再也沒給出任何反應。 韋安知道為什麽,這話對他並不是傷害,自己這個“深域係統的好朋友”還有前途就好了,他並不介意他自己“完了”。 歸陵就這麽一直一言不發,盯著虛無。 大祭司折騰得滿意了,終於收了筆,朝那完全虛脫了的人說:“啊,我忘了,這些天您還是應該呆在神座裏,鎮定民心。” 他召來神座,說道:“現在請上神座吧,殿下。” 旁邊兩個副祭都露了不忍心的表情,一個高大的奴隸再次把歸陵橫著抱起,放到上麵。歸陵沉默著,神侍把他的手腳按到指定的地方,大祭司給他一顆一顆釘上釘子。 接著他們就離開了,神座合攏,把他這麽漫長地放著。 韋安注意力達到的地方,城市燃起大火。 他殺了幾個參與這場虐待的人,知道這沒什麽用,他覺得自己極其失敗,隻是在發泄憤怒。 他想象自己和歸陵抱怨這些,那人大概會朝他微笑,說他做得很好,他已經很努力了。歸陵知道事情多糟糕,早就放棄了。 但韋安無法放棄,這隻說他做的還不夠,他心想,遠遠不夠。 火是通過迦梨係統蔓延的,從空間深層爬了出來,有某種意誌,在尋找什麽。 韋安並不關心,雖然那讓他整個人情緒很不對,想要尋找和毀滅什麽,燒傷也越發嚴重,不過他已經顧不上了。 城市還是在慢慢恢複原狀,他造成了很大的混亂,但神殿可以控製火勢,他們對這座城的控製能力驚人。 好處是,韋安從中得到了大量的數據。 夢境裏,信息在迅速整合。 韋安感到這座城市的形狀,集中一切資源的核心地帶,發泄更肮髒欲望進行灰色交易的邊緣區。 再往外奴隸的居住區處於完全的黑暗中,他們夜裏沒有點燈的權力,那裏是畜棚,也沒人會有事需要去那裏的,它太貧瘠和邊緣了。 這裏還有一些用於種植的土地,但長出的糧食日漸稀少,所以他們需要攫取更多的能源。 神殿下方的黑暗中也有這些人在活動,提供一些基礎勞動,有生活中都會有的事,也有更糟糕一些的,反正都不會被看見。 人們一代代在這裏出生和死去,絕大部分人的一生都很悲慘,被隨意地荒廢。 城市如此的秩序井然,卻又充滿暴力,完全的畸形,就是它最初被預定要達成的形狀。 他看到他們分食神明的血肉,和這座城市建立連接,某些因為實驗而受到基因汙染的人淪為賤民,世代無法得到神明的血肉,終生想要的就是吞掉一小滴血,成為神民中的一員。 超能者們被牢牢束縛其中,還有早已死掉骨頭埋進黑暗深處的那些,這些人曾經一切的生活和自我,都靜靜埋在了這片有序的城市下。 在時間的極遠處,韋安看到某支叛軍會議殘餘的視頻,在古文明時代的末端,就是在這座城市的核心,他們發生的爭論、兵變、決議,影響一個世界幾千年的事就這麽決定了。 在龐大數據統合夢魘的某一處,韋安過於疲憊,真的睡著了一會兒,陷入了一個他自己的夢。 夢裏他在一張床上,是一處帳篷大小的狹窄區域,但感覺好像整個世界隻該是這麽大,已經很完整了。 歸陵在他旁邊沉睡,韋安認真地看著他,還伸手去碰。 那人睡得很熟,沒有醒來,隻輕微動了一下,眉頭微皺,蜷得小了一點,他很疲憊,但現在這裏安全了,他在慢慢地恢複。 這肯定是他記憶裏的某個時刻,他在想那人蜷縮著的樣子看上去很單薄,不像能抵抗這麽多黑暗的樣子。 外麵在下雪,但韋安並不覺得冷,雖然身體狀態不太好,他覺得很溫暖,他重要的東西伸手就能碰到。 他的世界隻有這麽大。 這是一個非常短暫的夢,韋安醒過來,他在一個黑暗的角落。 是當年困了某些奴隸一輩子的巢穴,他髒兮兮的,他身上沾著血和膿,衣服不知不覺燒毀了一部分,可能是昏迷中有火升起來,受了點傷。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形象,一定十分淒慘,像個從深淵裏爬出來的惡鬼。 他也覺得自己不像人類了,頭腦的一部分在整座城市中運行,看到的一切宛如一個龐大長久的噩夢,太多的信息,太多的痛苦和災難。 他緩慢地爬起來,好一會兒找不到自己的手腳,好像軀體潰爛和粉碎了,完全靠著意誌才拚到一起。 他睡了超過一天的時間,終於完成了統合,必須抓緊。 韋安動作突然停了一下,盯著黑暗中的極深處。 在不惜代價拿到授權之後,這城市所有的細節呈現在他腦中。最下方,他看見了一片全然幽暗之地。第九十一章 故事結束的方式 韋安來到了一片古老的街區。 這裏有六車道的公路,弧頂的樓房,還有未完成的軌道建設。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這裏太暗了,即使深域係統改造過他的身體,仍看不清細節,像穿行在一個幽冥的城市中。 這地方很久以前似乎發生過一場兵變,四處都有戰鬥損壞的痕跡。 韋安進入一棟陰沉的大樓,這裏做過外部防禦,於是像剛蛻皮到一半死掉的殘屍一樣立在那裏。 韋安掃一眼就知道當年的局麵,——有人試圖攻入此地,但是失敗了。 就是這地方,韋安能感覺到。 他無法探知這地方,是因為有環區防火牆,他需要到達它的物理區域。 歸陵提到過,這東西必然是普通人類可掌握的,不會因為超能者的力量強大而隨意得到,是古文明時代的規定。 發動機就在裏麵,韋安停也沒停地走進去。 他當然知道這種被封存古戰爭的現場很危險,應該查看一下細節,排除陷阱,但現在他顧不上了—— 韋安撞上了一個隱形的電網。 這一下夠嗆,韋安覺得肺部受到了損傷,不確定是否咳了點血,不過在碰到的時候,他觸手般的力量在電網中張開,張牙舞爪,瞬間把它爆掉了。 韋安隻停了一瞬,就又踉踉蹌蹌地往大樓的內部區域走,一秒也不想停。 他覺得自己的行動完全就是個瘋子。這裏一個人也沒有,被電到以後韋安有一會兒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好像落入偏執噩夢中的幽靈,狂亂地尋找一些根本不存在的幻想。 但他知道的,有這麽一個地方可去,他很快就要到了。 隻要幾個小時,他就能帶那個人回家。 韋安想象回去後的情況作為對自己的鼓勵。 他要好好睡一覺,肯定有過這樣的時刻,他和歸陵睡在某張床上,任何覺得不安全的時候,他伸手就能碰到他。 待天色亮起,他會迷迷糊糊地起來準備早餐,要有鮮榨的果汁和煎蛋,飯做到一半時,歸陵會一副頭腦不清的樣子走進來,頭發壓得翹起來,在旁邊坐下。韋安會把煎得焦焦脆脆的餅放在他跟前,讓他墊墊肚子。 他們會隨便說點什麽,說這次真的太凶險了,但幸好活著回來了。 陽光會很好,食物新鮮,熱氣騰騰,一切就這麽簡單。 他隻要這麽簡單的東西就可以活下來了。 在一路的行進中,韋安一直關注上方的信息,這時他突然停下腳步,他看到伏羲神殿發現的事。 一大群祭司前往此地,打開神座,韋安聽到領頭的人朝歸陵說道:“情況有點麻煩,祭司殿決定現在就舉行縛神儀式,我們需要動力源——” 歸陵安靜坐著,慢慢閉上眼睛。 韋安再一次撞了電網。 大片火光濺開,仿佛爆炸的光,極亮,帶著極大的怒氣。 在撞上的那一刻,整條走廊開始變形,仿佛有巨大的生物想要擠壓進來。周圍一連串光影的爆破,牆壁破裂,天花板塌陷,一些原始而詭異生物的肢體從牆中、和光影中隱現,整片區域宛如被狂亂地擠壓過一般,呈現一片絕望與憤怒。 韋安沒站穩,摔倒在地,他費了一點力氣才爬起來,一瘸一拐繼續向前。 迦梨係統看到的世界中,祭司們要做的事仍在井然有序地進行。 “從最新的數據上看,科學部對你的切割權限管控很嚴,法器煉製造成的損傷比想象中更大,”大祭司說,“我會小心一點,希望你能堅持住,但無論如何我們會先拿到動力源——” “我們決定先拿到動力源,這樣比較合適。”副祭說,“如果你真挺不過去,屍體也是能派上用場的。九級係統真是強大。” 這些人一邊說話,一邊調試數據。 神座下麵要放什麽設備,他們把它移開,整個場麵看上去很像手術室。 這些人即使想要取出他的心髒,也根本沒有注意到他,他隻是隨便放在那裏的物品。 有一會兒歸陵獨自呆在一角,旁邊沒有人。 韋安看到那人以能允許的最小幅度側了一下頭,看著前方,肯定知道這裏有一個“攝像頭”,自己可以看到他的樣子。 他緩慢地朝著他笑了,微微張開唇,似乎要說什麽。 接著他開口了,聲音嘶啞,這個狀態說話肯定很痛苦,但他盡量吐字清晰。 “繼續升級梧桐號,它能偶爾回應你,你可以不用那麽孤單。”那人說,“深域係統的升級注意原生係統的升級包攝取,注意剝離過程,這事非常凶險,小心一點。” 他看著攝像頭,表情很溫柔,他一直對他很好。 韋安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好的,但在那人的目光下,他覺得自己可以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你一直很厲害,你會救到很多人的。”歸陵說。 祭司們走過來,擋住視線,那人垂下眼睛,那神座居然變成了一個手術床,還真他媽功能齊全! 到了現在,已經沒什麽辦法了。 韋安找到了發動機。 不在底層的保險庫,而是隨便放置在一個老舊的提箱裏,好像有人曾想把它偷出來,但沒有成功。 而這個秘密甚至也沒人再關注了,知情人員都死了,它就這麽很多年來隨便以一個金屬箱的方式放在這裏,省得他多跑幾步路。 密碼鎖對韋安來說等於不存在,他衝過去打開箱子。 它在空間深處是巨大的核心程序,涉及這個城市本身以及之上一切係統的初始狀態。而它的現實形態很簡單,隻是一片平板電腦。 是古文明設備一貫的樣子,很薄的金屬片,看不出任何機械設備。 操作界麵簡潔,韋安直接點擊重啟。 觸碰的一刻,視野角落跳出來一個身份驗證框,顯示他已得到了授權,應該是歸陵給他的。 一切都很順利,他竭盡了全力—— 韋安覺得自己在朝著深淵陷落下去,前方顯示發動機重啟成功,請他等待。 重啟從來都不是立刻的,發動機程序也一樣。手機般大小的界麵上跳出信息,顯示城市係統失效,但仍在慣性運轉,係統再生遭遇到防火牆,檢測到幻境長城,申請數據共享,重啟時間約三個小時二十分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