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靜默片刻,看著他美好的睡顏,終於墮落一般,低下頭去,深深地吻住了他的唇,與此同時閉上雙眼,自棄一般,說道:“我愛你,太傅。”


    然而這樣好聽,這樣珍貴的一句話,他終究還是永遠地錯過了。


    自那日以後,宋卿鸞果然不再刻意避他,隻是神態疏離,全不似往日那般親昵,兩人之間當真除了君臣,便是師生了,段堯歡心中焦急難受,日漸消沉,隻在她麵前卻從不表露半分,唯恐說錯做錯甚麽,惹得她愈發厭煩,隻一味地寵溺愛護她,較往日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這份情意在宋卿鸞看來,又是另外一番意思了。


    一日段堯歡照例來朝露殿找她,彼時她正低頭擺弄一副棋局,抬頭見是他來了,麵上也不露甚麽神色,隻伸出手來,做了個“請”的手勢,讓他坐在對麵,看著他道:“算下日子,朕與太傅也許久不曾對弈了,今日太傅來得正是時候,何不坐下來與朕切磋一局?”


    段堯歡笑微微道:“你若想下,我自然奉陪。”說完在她對麵坐定,分了黑白棋子入棋罐,將盛有白子的棋罐推至宋卿鸞手邊,柔聲道:“好了,聖上先下罷。”


    宋卿鸞看他一眼,隨手拈了粒白子落下,段堯歡亦落黑子跟上。


    如此下了幾手,段堯歡卻時不時抬頭看她,倒分了一半心思在她身上,此時見她皺著眉頭舉棋不定,便趁此空隙說道:“我昨晚過來的時候,你已經睡下了。我離去時在你床邊留了一把匕首,那把匕首是我命人用玄鐵打造,削鐵如泥,給你留著傍身用——那日你在禦花園遇刺一事,我如今想起來,仍是心有餘悸,所以特地打造了那把匕首送你,雖說必然是用不上的,卻也為求個心安。”看她一眼,忐忑道:“也不知是否合你的心意?”


    彼時宋卿鸞正在分析棋局,回憶從前周懷素所言,苦思應手,正是無暇分神之際,不防聽到段堯歡發問,便順口答道:“我不知道,匕首在雪影那兒。”登時反應過來,抬頭看著他道:“哦,是這樣,昨兒個呢,是雪影的生辰,朕送了他許多賀禮,什麽珍寶美人兒樣樣都有,不想他挑的很,竟一樣也沒看上,反倒一大早跑來朝露殿同朕鬧,朕沒辦法,隻好答應重新送他賀禮,他卻不知怎麽看上了那把匕首,說是十分喜歡,要討回去做生辰賀禮,他難得有喜歡的東西,朕自然不好拂他的意,於是便轉送他了。”頓了頓,挑眉道:“太傅不會介意罷?”


    段堯歡麵色一僵,勉強笑道:“無妨,我再命人打造一柄即可。隻是此舉頗費功夫,怕是要聖上等些時日了。”


    宋卿鸞可有可無一般,隨意“嗯”了一聲,卻聽段堯歡續說道:“還有前些日子我送你的那顆夜明珠,夜晚瑩光柔和,既能照物又不至於刺眼,你心裏難受時往往不愛點燈,在夜間也是如此,彼時那顆珠子剛好可以派上用場,不知你用著可還好?”


    宋卿鸞聞言不由捏緊指間白子,冷笑一聲道:“托太傅的福,朕這些日子心情好的很,所以那顆珠子,至今不曾派上用場。至於它用起來好不好,朕自然也就不得而知,怕是要讓太傅失望了。”一麵落下白子。


    段堯歡再怎麽自欺欺人,此時也不免察覺到宋卿鸞話中帶刺,心中一陣刺痛,見她落子後正要撤手,忙一把抓住,急急道:“卿鸞,我……”


    段堯歡與她下棋時,向來極易分心,宋卿鸞從前不覺得甚麽,此時卻分外惱火,當下狠狠地抽回手,冷聲提醒道:“太傅,該你了。”


    段堯歡低頭望著空無一物的掌心,心中悵然若失,不覺苦笑一聲,渾渾噩噩地提子下了。


    宋卿鸞低頭掃了一眼棋局,不由得嗤笑一聲,心道自己勝券在握,此番必然大敗段堯歡。洋洋得意的同時,不免感慨周懷素果真料事如神,計算無雙,卻也隱隱想起往日擔憂,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宋卿鸞隻恨自己在這個時候,居然還在為段堯歡擔心,暗暗斥罵了自己一句“多慮”後,那股擔憂便隨之蕩然無存了。隻譏諷道:“與人對弈講究全神貫注,全力以赴,以此分出高下,方得趣味,似太傅這般,心有旁鷺,敷衍應對,未免有違棋道初衷,還是說,太傅根本就沒把朕放在眼裏?”


    段堯歡一怔,僵硬笑道:“怎麽會?聖上不是每次都能贏我麽?”


    宋卿鸞聞言心中邪火更熾,重重換了一口氣,極生硬地扯出一個笑來,裏頭含著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是啊,不光每次都贏,而且每次隻贏兩三子,次次如此,簡直毫無新意。”眸光一轉,卻又輕笑道:“不過這次卻不然了。”看向段堯歡,似笑非笑道:“這次依然是朕贏,不過呢,卻絕不止是贏兩三子這麽簡單。”又逼近些許,挑眉道:“朕這樣說,太傅你信是不信呢?朕要你,心服口服。”


    第55章 籠中之鳥


    段堯歡一怔, 連忙低頭觀察棋局,果然見局勢早已不受自己控製,黑子不知不覺中已被引入死局, 此番不消說有意相讓宋卿鸞,便是不讓, 也再難力挽狂瀾。不由苦笑一聲:“想不到短短幾月, 聖上的棋藝竟已精進至此, 反倒是我自作聰明,徒惹笑話了。”


    等下到終局, 段堯歡果然慘敗。


    宋卿鸞雖則如願以償,大勝段堯歡,卻殊無半點歡喜之態,反倒意興闌珊, 也不再出言挖苦譏諷, 隻淡淡命人將殘局收拾了。又讓小全子將鳥籠提了過來, 兀自逗弄鳥兒取樂。


    段堯歡見是自己以往所贈白玉金頂鳥,心中也生歡喜, 遂在一旁笑著觀看。


    白玉金頂鳥頗具靈性,平生最喜自由,不若金絲雀那般甘願被困籠中, 供人賞玩,若是被人強拘於籠中,拚了頭破血流也絕不屈服,但因其極難捕捉, 鮮少有人知其品行,往往被其外表所惑,認為這美麗的鳥兒合該是住在金絲籠中,為人取樂的。而眼下它仍安分待在籠中,不過是因宋卿鸞先前對其百般寵愛嗬護,使其對她生了戀慕之情,竟情願失去自由被困籠中,隻求常伴左右。


    宋卿鸞不知內情,前些日子因段堯歡之事時常遷怒這白玉金頂鳥,不複溫柔寵愛,反倒陰狠暴戾,常常對其發難,這鳥既有靈性,也借此事看清了宋卿鸞本性,便漸漸心寒,萌生去意,隻是仍不能對宋卿鸞完全割舍,故而躊躇不定,並未有所表現。


    宋卿鸞起初還溫柔小心地逗弄鳥兒,眼光掃過段堯歡,見他麵帶微笑,是一副若無其事的做派,仿佛他們之間,甚麽都沒發生過,沒來由地惱恨起來,將那鳥籠往案桌上狠狠一摔,煩躁地呼出一口氣。


    那白玉金頂鳥見她故態複萌,忽然驚醒,開始狠命地撲打翅膀,又啄又抓,妄圖從中逃離。宋卿鸞看慣了它往日溫順乖巧模樣,幾時見過它這個樣子,一時有些怔愣,待到反應過來,不由得冷笑一聲,將那籠子狠狠摔在地上:“好個不識抬舉的畜生!”


    段堯歡連忙道:“不過是隻不通人性的鳥兒罷了,聖上又何必為它動怒?”


    宋卿鸞忽然轉頭看他,玩味笑道:“它是太傅所贈,是朕的心愛之物,可不是甚麽尋常不通人性的鳥兒……”慢慢斂了笑意:“不過話說回來,不管朕再怎麽喜歡它,它終究——隻是朕的籠中之物。”


    段堯歡聽出她話裏有話,隱約想到了一點,竟不知是喜是憂:“這是……自然。”


    宋卿鸞冷哼一聲,再去看那鳥兒時,驚覺有異,原來那白玉金頂鳥看上去柔美無力,不料發起瘋來,竟生出蠻力,不僅在純金打造的籠子上抓出、啄下道道痕跡,竟連籠條都被撐開了些許。


    宋卿鸞一時竟有些心慌,連忙吩咐下去加固鳥籠,小全子連聲應是,將地上的鳥籠提起來一看,竟也嚇了一跳,歎道:“果然是神鳥,竟有這等神力。”又忿忿道:“聖上待你這樣好,你卻不知足,就該將你的翅膀剪了去,看你飛去哪裏。”他起先不過是起了調笑之意,故意說兩句狠話打趣,等真將話說出了口,方才後知後覺想起那鳥兒對宋卿鸞意義非凡,他仗著宋卿鸞平時對他格外恩寵,有時說話做事便失了分寸,不想今日竟犯下這樣的大忌,忙不迭地跪下請罪:“奴才失言了……還……還請聖上責罰。”


    不料宋卿鸞竟絲毫不見怒意,隻淡淡吩咐他起來,目光幽遠飄渺,不知落在何處:“剪去翅膀固然一勞永逸,就好比人失了雙腿,寸步難行,便隻能留在朕的身邊。奈何朕終歸不忍心,舍不得,那就隻能另尋他法,加固牢籠,委屈它困於這方寸之地了。”忽然就生出了怨恨,咬牙道:“怪就怪它生了異心,全然不顧朕對它的一番情意,居然妄想逃離朕身邊,這豈非是自討苦吃!從來朕想得到的東西,就一定要得到手;朕想留住的東西,也決計沒有留不住的道理。”


    年關將近,本該是一派熱鬧喜慶的景象,天子腳下近來卻起了一則流言,說是兩位家世顯赫的官家小姐,為了爭奪一名戲子鬧得不可開交,更有甚者,竟似市井潑婦般在戲樓前大打出手,簡直丟盡了父輩的臉麵,由此傳遍全城,淪為整個京城的笑柄。反倒是這傳言中的戲子借此名聲大噪,一時風頭無兩。


    此事經小全子之口,當做笑料講給了宋卿鸞聽,彼時宋卿鸞正與段堯歡在一處飲茶,聽了這話便放下茶盞,轉而挑了眉毛道:“你是說傳言中的官家小姐,是賀知山與王安文的兩位嫡長千金?”“嘶”了一聲搖頭道:“不對啊,那次宮宴百官帶了家眷,朕見過她們一回,她二人端莊有禮,頗具大家風範,還一起合奏表演了一曲,天/衣無縫,極是動聽。朕因此對她們印象極為深刻。朕還道她二人配合如此默契,定是交情匪淺,怎麽,如今竟為一名戲子反目成仇,還不顧身份當眾大打出手,難不成那戲子還是天仙下凡不成?”


    小全子想了一會道:“奴才也正納悶呢,不過聽說賀,王兩位千金都一口咬定那戲子早與自己定了終身,而對方卻非要橫刀奪愛,壞人姻緣,因此起了爭執。至於那戲子,名叫杜若卿,在京城也算是個名角,曾經有段時間紅遍京城,倒不是戲唱的有多好,乃是因其美貌奪人,故而聞名,經此一事,名聲更是大了。”


    “哦?那朕可要見識一下了。”宋卿鸞低頭撥弄著手指,漫不經心道:“嗯,傳他進宮一趟罷。”


    “這……”小全子抬頭瞥見段堯歡麵色不快,連忙轉頭看向宋卿鸞,為難道:“聖上,這……這不好罷?”


    宋卿鸞不禁笑道:“這有甚麽,從前再荒唐的事朕也不是沒有做過——你不是都知道的?去罷,別讓朕再說第二遍。”


    小全子隻得領命。


    宋卿鸞輕笑一聲,複又端起茶盞,閑閑呷了一口。覷見段堯歡神色不虞,忽然覺得心情大好,作勢朝他舉杯一敬:“太傅,喝茶呀!”


    第56章 杜若卿


    如此過了一個時辰, 那杜若卿才迤迤然地來了。


    宋卿鸞因從未將他放在心上,故而覺得這時辰過得飛快,全不似那晚苦等太醫那一個時辰來的難熬。甚至於小全子將他領進來時, 她還略感訝異。


    那杜若卿束發高冠,衣著光鮮, 顯然是做了精心打扮。他本就生的貌美無比, 經此打扮, 愈發顯得光彩照人。不料宋卿鸞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後,竟是嗤笑道:“也不過如此嘛。”轉而看向段堯歡, 感慨道:“喏,連我這位太傅的一半都比不上,倒還好意思稱名角。”段堯歡乍聞此言,臉上血色盡褪, 看向宋卿鸞道:“聖上, 你……”


    那杜若卿向來受人追捧, 聽了這話怎能不惱,也不知從哪裏來的膽子, 居然諷刺回道:“賤民卑微鄙薄,自是不比段太傅天人之姿,能以此取悅聖心, 蒙獲聖寵了。”此舉雖有意氣用事之嫌,但他善於察言觀色,方才見宋卿鸞雖稱呼段堯歡為“太傅”,可言談間卻頗為輕浮, 全不似尋常君臣師生。加上他一早耳聞當今聖上與其太傅之間有不倫之情,又見段堯歡果真有天人之貌,便借此斷定了他的身份。又因眼見宋卿鸞言語之間對段堯歡多含輕視之意,便認定段堯歡在她心中不過是個玩物,即便自己出言譏諷,想必她也不會計較,說不定這般不服反譏反而會引起她的注意,能夠借此討她歡心,也未可知呢。


    誰知宋卿鸞聞言臉色一沉,當即起身來到杜若卿麵前,抬手便朝他狠扇了一個巴掌,怒道:“好個牙尖嘴利的婊/子!你以為你自己是如此,便能以此揣度他人,將旁人想的與你一般不堪麽!”她此番言行頗有“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意思,但段堯歡是她心愛之人,即便她對他愛恨交織,又怎能容忍旁人言語侮辱他?那杜若卿看事隻看到了表麵,正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既要自作聰明,便隻能自認倒黴了。


    杜若卿方才是跪著答話,宋卿鸞的那一巴掌力道極大,直接將他帶倒在地。他初時腦袋發懵,等反應過來,已嚇得麵無人色,連忙掙紮著起身,跪伏在宋卿鸞身旁,連連求饒道:“小人知罪,小人知罪……是小人出言無狀冒犯了段太傅,還望聖上恕罪……”


    宋卿鸞冷哼一聲,又哪裏理他,轉而走到段堯歡身旁,說道:“這等混賬話,太傅不必放在心上,你若是心裏不痛快,隻管說出來,我替你出氣。”


    自那日刺客事件過後,宋卿鸞鮮少對他好言相待,如今乍得她關懷,他一時居然有些受寵若驚,因說道:“不必了,將他趕出宮就好,你也不要為此事動怒,以免怒火傷身。”他對宋卿鸞向來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此時竟已絲毫不計較她先前壞處了。


    宋卿鸞卻道:“這豈不是太便宜他了?”看了段堯歡一眼,又無奈道:“好罷,太傅說什麽就是什麽了。”又狡黠一笑:“不過若他不願,朕也不好強求,到時太傅可別又怪朕。”說完也不等段堯歡反應,徑自走回杜若卿身前。


    那杜若卿心中忐忑,抬頭看了宋卿鸞一眼,又立即低下頭去,也不敢再言語,隻盯著地上磚石,額角分明已有冷汗淌下。不防宋卿鸞忽然俯身,挑起他的下巴,望著他輕笑道:“小全子先前說你叫……嗯,什麽來著?朕給忘了,告訴朕,你叫什麽名字?嗯?”杜若卿惴惴不安地答了,宋卿鸞聽後笑道:“嗯,好名字呀,若卿若卿,隻望卿心若我心。”言罷又是展顏一笑。


    杜若卿先時聽宋卿鸞誇讚,驚疑抬頭,不料猝不及防撞進她笑顏中,隻覺“轟”的一聲,腦子一片空白,竟是癡了。等到回過神來,仔細分析她方才話中含義,心道:卿心似我心,莫不是聖上也對我有意?一時欣喜若狂,再抬頭去看她,隻覺當今天子雖是男子,然則容貌美豔不可方物,竟是雌雄莫辯,這般絕色,也難怪像段太傅那樣的人物,也肯委於身下,既然如此,又何須計較她是男是女?


    宋卿鸞不知他心中所想,但見他此刻形容,心中已有八分把握,不由微笑道:“朕的太傅好心,不與你計較,那朕自然也不好怪罪於你——現下給你兩條路,一呢,是放你即刻出宮,讓你繼續做你的京城名角兒;二呢……”微微一笑:“依朕看來,那賀,王兩位小姐統統都不好,不如你從此留在宮中,長長久久地侍奉朕,你說好不好?”


    身後忽然傳來段堯歡的一聲驚呼:“聖上!”宋卿鸞卻絲毫不做理會,仍是盯著杜若卿,蠱惑道:“你放心,朕絕不會強迫於你,無論你選哪一條,朕都會讓你如願以償。卻不知你的心意是……”眸光流轉間,端的是勾魂攝魄:“若卿?”


    杜若卿枉自精明,此時卻甘願溺斃在宋卿鸞一雙波光瀲灩的桃花眼中,仿佛神鬼使弄,竟恍惚答道:“我願……我願留在宮中,長伴聖上左右。”


    “你……你不後悔?現下反悔還來得及。”


    “小人願留在宮中長伴聖上左右。”抬頭看向宋卿鸞,神情癡迷到近乎虔誠,隻說道:“絕不後悔。”擲地有聲。


    宋卿鸞慢慢地笑了:“好,很好,萬望你牢牢記住今日所言,尤其是那‘絕不後悔’四字,因為它將是你以後漫長無望的歲月中,唯一的慰藉。”說完立即變了臉色,冷聲吩咐道:“來人啊,將這個杜若卿拖去淨身房施以宮刑,從此就長留宮中做個內侍罷……”


    宋卿鸞話未說完,杜若卿已跪爬上前,緊緊抱住她的雙腿,纏抱之緊,仿佛用盡了畢生的力氣。他抬頭看她,哆嗦著笑道:“聖……聖上是在同小人開玩笑罷?”


    身後已有內侍上前,將他的一雙手臂扳開,又交疊折到背後,他這才不得不醒,掙紮喊道:“放開我,放開我!為什麽……明明……為什麽?!”


    宋卿鸞仍是微笑道:“君無戲言,你大可不必這麽天真。”


    杜若卿癲狂吼道:“為什麽!為什麽!”


    宋卿鸞冷笑一聲,也懶得再同他糾纏,隨即背過身去,揮手示意那兩名內監,兩人領命立刻拖了杜若卿出去,段堯歡卻忽然喝止道:“住手!”急急趕上前來與宋卿鸞求情道:“聖上,這……”


    宋卿鸞頭疼道:“太傅啊……”抬手示意那兩名內監停了,又看著段堯歡道:“太傅啊,你也聽到了,他方才那樣辱你,我怎能饒他?況且我看在你的麵子上已經給過他生機了,是他貪圖富貴榮華自尋死路,與我何幹?”


    杜若卿前一刻仍是心如死灰,聽了這話卻是立即驚醒過來,大聲辯解道:“聖上冤枉啊,小人並非是為了甚麽富貴榮華,小人,小人……”


    宋卿鸞聞言嗤笑一聲,快步走到他麵前,捏著他的下巴道:“都到這步田地了,你還要狡辯麽?”說完也不待他反駁,負手而立道:“老實跟你說罷,其實朕早料到你會留下來。像你這樣的人,賣身求榮,不擇手段,為了富貴榮華又有什麽是不會做的?你花言巧語哄騙賀,王兩位官家小姐,讓她們為你爭風吃醋,甚至大打出手,無非是想將此事鬧大,利用她們抬高自己的身價,從而吸引更多的達官顯貴,名門千金。”瞥了他一眼,搖頭道:“可惜啊可惜,那賀,王兩位小姐對你一片癡心,你卻仍是不肯滿足,白白浪費她們的一番心意。你隻將她二人當做你富貴路上的踏腳石,無非是想尋求更大的富貴,攀附更高的權勢,可若論權勢富貴,普天之下又有誰能及得上朕呢?你費盡心機追求富貴權勢,又一向自負美貌,所以當朕提出讓你留在宮中時,你隻一廂情願地以為天降好運,美夢成真,又哪裏肯會拒絕?”又厭惡道:“你堂堂一名男子,居然為了權勢富貴出賣自己,甚至男女不忌,寡廉鮮恥到這等地步,實在是令朕大開眼界!什麽紅極一時的京城名角,我看,分明是待價而沽的高級娼妓!”


    第57章 我和她們不一樣


    杜若卿臉色慘白, 嘴唇不住顫抖:“不,不,我……”忽然抬頭定定地看著宋卿鸞:“就算我對不住賀、王兩位小姐, 可聖上,我對你的心意卻絕非同對她們一般, 你信我, 你信我啊……”


    宋卿鸞慢慢彎下身來, 伸手撫上他的麵容,溫柔笑道:“朕信你, 朕自然信你,你不是想留在宮中陪朕麽,朕就如你所願。”言畢冷冷甩開手:“拖下去!”


    杜若卿一路被拖出宮殿,一雙眼睛卻仍是死死盯著宋卿鸞, 裏頭愛恨糾葛太癡纏, 終是化作一句不死不休的呐喊:“小人……小人情願留在宮中, 即便身為內侍,也請能夠留守朝露殿, 侍奉聖上!”


    宋卿鸞聞言幾欲作嘔,冷笑道:“倒是多虧你提醒——無論將杜若卿分配到哪個宮殿,總之以後千萬別教朕看見他, 免得犯惡心。”


    後頭杜若卿撕心裂肺地喊叫道:“不!不——聖上我真的……我是真心……”終歸是無力遠去,再聽不見了。


    身旁段堯歡神色複雜,望著宋卿鸞欲言又止:“聖上……”


    宋卿鸞察覺他神色有異,問道:“怎麽了?”


    段堯歡搖了搖頭, 勉強笑道:“我看那個人,對你……倒的確有幾分真心。”


    宋卿鸞惑道:“誰?”忽然反應過來,一時狂笑不止,仿佛是聽到了甚麽天大的笑話,看著段堯歡道:“太傅你,你怎麽會這麽想?”見他神情不似玩笑,慢慢收住了笑容,玩味道:“真心?是甚麽樣的真心?就如同太傅對朕的一般麽?”


    段堯歡一時語噎,被宋卿鸞牽過手一起走回位子坐下,她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忽然有些感慨地道:“男子與女子之間的相處,談及感情,男子往往薄幸精明,可隨時抽身而退;女子卻常常癡心愚蠢,隻深陷其中。這人世間的道理,大抵如此。譬如賀、王兩位小姐,地位尊貴,卻對那卑賤的戲子動了真情,甘心被其計算利用,尊嚴盡失,淪為笑柄,不可謂不癡心愚蠢。可反觀那些世家子弟,無論對煙花女子說盡多少甜言蜜語,海誓山盟,到頭來,真正把她們娶回家的又有幾個?往往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不可謂不薄幸精明。反倒是話本子裏常常說,哪個哪個花魁又為了個窮書生傾其所有,助其上京趕考,可待他金榜題名,又哪裏還想得起她姓甚名誰,恐怕老早便去迎娶某位千金小姐了,徒留那個花魁望眼欲穿,隻等到青絲變成白發,紅顏老去,卻再也等不來她的情郎。由此可見,女子在情一字上往往吃虧被動,隻要那薄情的男子一變心,她們便再無計可施,隻能整日裏以淚洗麵,徒留一身情傷,委實可悲。”


    段堯歡聽她講完,將手中茶盞慢慢放下,抬頭看著她道:“我和他們不一樣。”


    宋卿鸞不置可否,隻輕笑道:“我和她們也不一樣。”


    當日之事傳到周懷素耳中,不料他擊掌大笑道:“那個杜若卿好蠢!不知聖上性情卻敢口出狂言,又那般自己以是,他當聖上是誰?是他的賀小姐還是王小姐?這也罷了,他卻連一條後路也不曉得留,進宮之前就不會派人向他的兩位相好通風報信麽?甚麽都不懂又甚麽都不做,還妄想同聖上天長地久,豈不是自尋死路!”


    轉眼到了歲末,新年伊始,外麵如今正是天寒地凍,朝露殿內因燒起了火牆,倒是分外暖和。


    段堯歡取了酒盞,斟了一杯酒水遞給宋卿鸞,麵上是歡喜愉悅的神情:“這是我特地從宮外帶來的長生酒,寓意長久不衰,生生不息,這杯酒敬你,願你長歲無憂,也願我們能長久相伴。”


    宋卿鸞下意識地伸手撫摸小腹,深深看他一眼:“我現在,不能喝酒。”


    段堯歡舉杯的手一頓,慢慢將酒杯放下,勉強笑道:“怎麽了?”


    宋卿鸞看他一眼,卻不答話,隻道:“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又是一年過去了,若是三哥還在,明年當可行加冠之禮了罷?”


    段堯歡一個不穩,險些將手旁的酒水碰翻,宋卿鸞見狀嗤笑道:“太傅這是怎麽了?怎麽看上去好像心神不寧的?難道,是做了什麽虧心事?”又道:“以往每年三哥忌日太傅都不曾前往祭拜,今年總不好再推脫了罷?前些日子我還夢到三哥托夢給我,說是想你想得緊,想快些與你見麵呢。”


    “我……”段堯歡按捺住心神,強自答道:“因三皇子儲君之故,我從前待他頗為嚴厲,他怕是不想我前去祭拜他。”


    “誒,這是什麽話,所謂嚴師出高徒,三哥自然明白太傅這是為他好,又怎麽會因此記恨太傅呢?”說著喚來小全子替她和段堯歡倒了兩杯茶水,笑道:“我如今不好喝酒,但今天這樣的日子,什麽都不喝,未免掃興,不如就以茶代酒罷。”


    段堯歡也不知聽到了沒有,隻含糊道:“那……好,我也應該前去拜祭。”說著取過茶水一飲而盡。


    段堯歡走後,小全子在收拾杯盞時,忽然“呀”了一聲,道:“險些忘了,原來今日的茶水裏,有按聖上吩咐,特地加了幾瓣金菊……”又湊近一聞:“這種金菊的香味較尋常品種濃鬱不少,奇怪段太傅居然無所察覺?”


    宋卿鸞聞言,驀地發出一聲冷笑:“那是因為他心中有鬼,整個過程惶恐不安,又豈會察覺?”說著“啊”的一聲,伸手將桌上杯盞盡數掃落。


    長生酒的濃烈醇香伴隨著茶香,霎時在整間屋子裏彌漫開來。


    宋卿鸞狠狠攥緊拳頭,抬頭看向小全子,說道:“將宮中所有從前段堯歡安插的宮女全部替換了,給朕新換一批,記住,一定要是啞巴,並且不懂識字。還有……去民間找個可靠的郎中,向他討要一副墮胎藥,最好,最好是痛楚不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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