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青未連忙伸手去拍他後背,心中又是疼惜又是無奈,忍不住道:“誠如你所言,聖上她對段堯歡執念甚深,即便如今愛恨交加,但無論哪一種,都是絕不放手的。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卷入這場是非當中?更何況從聖上對杜衡等人與段堯歡千差萬別的態度中,不難看出她性情不定,難以捉摸,而她又曾對你起過殺心,即便此時同你重修於好,也難保以後都是如此。懷素,聽我一句勸,現在抽身而退,或許還來得及,你畢竟同她沒有深仇大恨,又曾救過她的性命,你現在辭官回家,從此不問世事,想必她也不會趕盡殺絕。”


    周懷素咳嗽幾聲,看著莊青未道:“我既然已經答應了她,又怎麽能失信於人呢?”輕拍他的手寬慰他道:“青未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你難道還不相信我麽?凡事我都留了後路,除非是我自己一心求死,否則你我絕不會陰陽相隔。”想起一事,伸手按住他的肩頭,同他四目相對,說道:“對了,以後那些胡話不許再說,如果我真有個萬一,你決不許沒頭沒腦地跟來,否則即便到了陰曹地府,我也絕不原諒你。”


    “懷素,我……”


    周懷素仍是逼他道:“答應我。”


    莊青未久久望著他,終於歎了一聲道:“好,我答應你,不過你也要答應我,絕不能讓自己出事。”握住他的手道:“你既然不肯走,那我就留下來陪你。”


    周懷素至此終於露出笑容:“好。”想起方才莊青未所言關於宋卿鸞對段堯歡的態度,又收了笑意,冷哼一聲道:“所謂愛恨交加,難以割舍,不過是愛之深仍是多於恨之切罷了,若是恨意漸漲,愛意漸消,自然便會有個了結……”又漸漸開始咳嗽:“也就無需再這般糾纏了……”


    周懷素見他咳嗽不止,忙起身端了茶水給他,卻又憂心道:“懷素,你這樣說,是又要做甚麽了嗎?”


    周懷素接過茶水,卻並不急著喝,低頭望去,那杯盞之內,正盈盈映出他一雙眼睛。他亦是極典型的一雙桃花眼,眼尾上挑,形似桃花,睫毛根根分明,眼波流轉間,極是勾魂攝魄,令人心神蕩漾,為之神魂顛倒。他卻冷笑一聲,盯著那杯中茶水道:“我要做什麽?嗬,自然是添一把火,助聖上快刀斬亂麻,除掉段堯歡了。若段堯歡不死,我在她心中,就始終是枚棋子。”


    如此將養了幾日,周懷素的身子已無大礙,一日聖旨頒下來,竟是破格提拔他為當朝丞相,頂替杜衡先前的位置。


    此舉一出,滿朝嘩然。雖則周懷素是本屆狀元,又供職於翰林院,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可畢竟他年紀尚輕,資曆太淺,實在難以服眾,是以眾位大臣紛紛上表,皆言周懷素難當大任,懇請聖上收回成命。


    宋卿鸞卻是在次日早朝當麵駁回,隻說周懷素才學出眾,連中三元,絕非尋常狀元可比;而翰林院這樣的清貴之地,向來是當朝丞相的必經之所,周懷素既然供職於此,那麽她從中提拔倒也合情合理;再者他當日以身救駕,足見忠心,論功行賞,就是破格提升也是應當;周懷素才學出眾,出身又好,且是忠心耿耿,正是當朝丞相的不二人選。又反駁道:“杜衡兩朝重臣,倒是歲數大,資曆深,可到頭來,他又做出怎樣的勾當!況且君無戲言,既已下旨,又豈有收回成命之理?你們怕周卿難當大任,倒不怕朕有損聖威?”言下之意,竟是無論如何也要立周懷素為相了。


    群臣深知宋卿鸞的雷霆手段,有杜衡等人的前車之鑒,他們自然不敢忤逆她的意思,她既要一意孤行,便也隻能順旨遵從了。


    周懷素至此,終於順利拜相。


    這日下朝後,段堯歡前往朝露殿,又被小全子攔在門口。


    “你是說,聖上今日還是不肯見人,連我也不見?”


    小全子硬著頭皮道:“是,是,王爺請回罷。”


    段堯歡略一沉吟,冷笑一聲道:“一連幾日都避而不見,這還是從未有過的,我倒是不信聖上會如此待我,全公公,該不是你在騙我罷?”他自是不信小全子會故意欺瞞,實在是一連幾日不曾得見宋卿鸞,他心中煎熬之至,已想她想得快要發瘋,這才口不擇言,胡亂猜疑了。


    果然小全子一聽這話,立刻滿臉委屈道:“哎喲我的王爺誒,我又怎麽敢騙你……聖上確實是不想見你,不曾提及旁人,單是不想見你,這一連幾日的,我也正納悶呢。”


    段堯歡聽了這話更是難熬:“她真的是不願見我……”一時心中慌亂之極,連忙推開小全子道:“我今天一定要見到她!”


    第52章 戒心


    小全子大驚失色, 心知方才脫口說出實情無異於火上澆油,眼見段堯歡受了刺激便要硬闖宮殿,隻好如實道:“聖上此刻人不在宮中, 王爺即便現在進去了,也見不到她, 你這樣硬闖, 聖上回來知道了, 隻怕又要怪罪。”


    段堯歡聞言身形一頓,回頭看著小全子, 問道:“她現在不在宮中?她去了哪兒?”


    “這……”小全子麵露難色:“聖上微服出宮,怕是不想讓人知曉,奴才,奴才不好透露啊……”


    段堯歡不知怎麽, 從心底生出一種異樣感覺, 仿佛已經知曉宋卿鸞此刻身在何處, 卻是不敢細想,他聽見自己木然開口:“她去了哪裏?是為了見誰?”


    小全子仍是苦著臉道:“王爺啊, 這……”


    段堯歡又問了一遍:“她去見誰了?說!”聲音前頭還猶自隱忍著,等到那“說”字一出口,已滿是戾氣。


    小全子幾時見過他這副模樣, 怔愣之下不免生出幾分懼意,心中猶豫道:我若執意不說,怕便無法脫身,左右聖上不在這兒, 旁人料也不敢多言,我此刻即便說了,想來也不妨事,因說道:“那還請王爺保密,別說與聖上聽……聖上她……她是去了周大人府上……”


    朝中原也不止一位姓周的官員,小全子忖度自己遲疑之下,未曾表意清楚,正要開口補充,卻見段堯歡仿佛了然一般,極短促地笑了一聲,兀自轉身離去了。原來他聽說當日宋卿鸞在禦花園遇刺,是周懷素舍身救駕,而宋卿鸞此前對周懷素一直心懷厭惡,如今居然親自過府探望,足見經此一事,她對他的態度,已大為轉變,又聯想到近日來,宋卿鸞對自己愈發冷淡,便認定宋卿鸞是移情別戀了。


    小全子心中納悶,抬眼瞥見段堯歡離去的背影,隻覺分外落寞淒涼,不由輕聲歎了口氣。


    宋卿鸞回宮時,天色已近全暗。其時外間正下著雪,倒不如何大,隻是格外的冷。宋卿鸞向來畏寒,盡管裹了厚厚一層狐裘,捧了手爐,又是躲在轎輦裏,卻仍是教偶爾吹漏進來的寒風凍得不輕。等到落轎時,她整個人立在風中,早已冷得麻木,隻胸腔咳嗽一聲不斷一聲溢將出來,又將她整個人咳得清醒了幾分。


    彼時小全子聽聞動靜,正從裏間出來,見此情狀,唬得連忙跑過來扶她,卻在碰到她手上肌膚時,不由驚呼出聲:“呀,怎麽冰成這樣!”


    宋卿鸞瞥他一眼,卻是沒氣力說話了。卻在這當口恍惚想起臨出門前,周懷素曾百般挽留,說是天色已晚,外麵又下著雪,不如就在他府上留宿一晚,卻被她義正言辭地拒絕了。無非是說甚麽怕傳出去惹人非議,落人話柄雲雲。可惜她同段堯歡的事,朝野皆知,再是離經叛道不過,她也確實從不在乎這些。所以這套說辭,非但站不住腳,說到後來,連自己都覺得迂腐,偏生那會子就是一根筋,說什麽也要回宮,好在周懷素雖心如明鏡,卻也並不點破,隻那般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倒教她心虛。如今回想起來,若先前應了周卿之邀,罷朝一日,等到明日正午,暖陽當空之時再行回宮,又哪裏用受這凍寒之苦?不由得微微一哂,搖頭道:“我真是犯賤呐。”


    朝露殿的火牆早已燒起了暖炭,此刻又點了火盆,宋卿鸞在裏頭坐的久了,方覺身子回暖過來。


    小全子端了一杯參茶過來,與宋卿鸞道:“聖上,先歇歇,喝杯參茶暖暖身子罷。”宋卿鸞聞言放了筆,伸手捧了杯盞在手心,隻覺這裏頭的熱意沿著杯壁緩緩傳至手心,倒比手爐還好用些。她一麵暖著手,一麵回想今日與周懷素在周府所議內容,其實也無非是聽他分析朝中局勢,權利糾葛,這些宋卿鸞本也知悉,不過周懷素自有另一番見解,倒也讓她受教,其中最令她上心的,自然是同段堯歡相幹的事體。周懷素的意思是,如今他既已拜相,那麽段堯歡手中對於朝中尋常事務的決策權,自然會慢慢過渡到他的手上,再要緊些的,如今宋卿鸞也決計不會再同他商議,而太傅一職本就位高尊崇而並無實權,那麽架空他是遲早而又理所應當不被詬病的。隻是若此舉引起他本人不快,則需考慮另一個比較棘手的問題——段氏一族比較特殊,因先輩之故,段堯歡手中執掌相當大一部分兵權,不同於尋常派兵需要皇帝敕令換取兵部令信,段堯歡手中執有的兵符可直接調派底下軍隊——與其說是軍隊,不如說是“段家軍”,自段世流率兵起,長年累月下來,底下士兵早已隻認段家兵符與其主人了,眼裏哪裏還有什麽皇帝?周懷素的言下之意,便是怕段堯歡造反,要宋卿鸞想方設法,先奪了他的兵權,這樣才能無後顧之憂地,徹底在朝堂上壓製住他。


    宋卿鸞想到此處,頗感頭疼,其實她最初的意思,是找一個人與段堯歡相互製衡,並非一麵倒地將其打壓。但仍要段堯歡沾手朝務,她終究放心不過,所以才要周懷素將他徹底架空。可若按周懷素所言,萬一將他逼入絕境,反而迫使他造反呢?可要奪取他的兵權,又談何容易?宋卿鸞想到此處不由得嗤笑一聲,其實早年她就向他提出過索要兵符,將他底下的軍隊劃入正規駐軍,可卻被他婉言拒絕了,問起原因,他卻隻淡笑地說了四個字——時機未到。此時宋卿鸞不免忿忿地想:甚麽時機未到?不過是留守拖延的借口罷了,難道非得等你起兵造反的時候,才算到了時機麽?哼,你既留了一手,自然是另有所圖,可笑我那時居然不疑有他!


    所以總而言之,如今壓製段堯歡,仍是不能操之過急。朝務決斷方麵,還是得給他留有餘地——至於徹底壓製,雖說如今不成問題,但是既埋有隱患,就還得從長計議——至少是在自己想到法子奪取他的兵權之前。


    作者有話要說:


    第53章 醉酒


    宋卿鸞想地深了, 不覺低頭喝了一口杯中參茶,這一下卻徹底清醒了——她一下把茶杯擲開老遠,抬頭看向小全子, 向他大聲抱怨道:“好你個小全子,又不給朕放糖!”


    “哎呦喂……”小全子一臉委屈道:“奴才冤枉啊, 奴才先前可是滿滿放了三大勺啊!”


    宋卿鸞聞言又氣又笑:“你是傻了不成?朕早就吩咐過, 尋常茶水中便要放三勺糖, 何況這忒苦的參茶,少說也得放六勺!”


    小全子為難道:“可太醫說, 飲食過甜,對身子也不好啊。”


    宋卿鸞嗤之以鼻,放下手中參茶,起身自去逗弄鳥兒。


    那鳥兒通體雪白, 隻頭頂上方一小塊羽色略顯淡黃, 正是上回段堯歡所贈白玉金頂鳥。


    宋卿鸞此時手上抓了一把鳥食, 正伸進鳥籠仔細喂它,那鳥兒極具靈性, 每每此時總會拿白色羽翼輕輕蹭她手掌,滿是撒嬌討好意味,往往惹得宋卿鸞咯咯發笑。


    小全子追過去想再勸說幾句, 哄她喝下參湯,好驅寒暖身,可宋卿鸞全然不理,隻顧逗弄鳥兒, 間或歡笑幾聲,隻把他當空氣一般。小全子不免有些懊喪,卻又想道:若此時段太傅在這,就好了。


    此時從外間傳來一陣吵鬧動靜,宋卿鸞略一皺眉,小全子會意,立刻趕去外麵察看了,卻在片刻之後趕回來,躊躇稟告道:“是段太傅……是段太傅在外麵,他像是喝醉了酒,鬧著非要進來……”


    宋卿鸞乍聽到“段太傅”三字,麵色立即陰沉下來,明明前一刻還在興致盎然地喂食,卻在下一刻將鳥食悉數扔到鳥兒身上,狠狠地推了一下鳥籠,嚇得籠中之鳥怪叫一聲。宋卿鸞微微眯起眸子,陰冷道:“未得召令便敢擅闖禁宮,他以為他手下有幾個兵,就可以當宮中禁軍全死光了麽!”重重換一口氣,冷笑道:“他不是想發酒瘋麽,好啊,正好外麵天寒地凍的,足可以讓他清醒一下——把他給我扔出去!”


    小全子臉色大變:“聖上,使不得啊……”


    “怎麽?如今朕的話你也敢不聽了?!”


    小全子無法,隻好領命退下。宋卿鸞卻忽然從背後叫住他:“算了,讓他進來吧。”一麵疾步上前,趕在了他的前麵:“挑這樣的天氣進宮,還是晚上,他是傻了麽?”


    等到了殿門口,果然見到段堯歡正歪歪斜斜地,由幾個內侍扶著,嘴裏仍在含糊低語,看樣子確實醉的不輕。他的酒量一向很好,要醉到如今這個地步,可想而知到底喝了多少酒。


    宋卿鸞不由皺起了眉,想近身察看情況,甫一抬腳,卻又止住了,她深吸一口氣,吩咐人將段堯歡扶了進去,自己尾隨其後,等將段堯歡安置妥當,又揮手將一幹人等全部屏退。


    殿內紅燭高燒,燈火通明,宋卿鸞站在榻前幾步開外,仍能將段堯歡一些細微舉動盡收眼底。


    他半躺半坐在床上,仍是半閉著雙眼,斷斷續續地說著一些醉話,眉頭卻始終皺著,似乎在半醉半醒之間,仍有諸多苦痛難以遣懷。


    宋卿鸞隔著幾步之遙看他,見他緩緩睜開雙眼,望向自己,伸手道:“卿鸞……”


    燭光照在他的臉上,將他的麵部線條映襯地分外柔和。他的一雙眸子染了醉意,裏頭仿佛有千般情意欲說還休,就那麽脈脈地望向宋卿鸞,無聲無息之間,倒映著燭火跳躍。


    宋卿鸞終於還是慢慢地踱了過去,她停在榻前,低頭看著他道:“王爺未得傳召深夜入宮,想必是有什麽急事罷?”


    段堯歡掙紮著起身,將宋卿鸞一把拉過,帶入懷中,緊緊摟著她道:“卿鸞,你終於肯見我了,你是還在生我的氣麽?你為什麽……為什麽……”


    宋卿鸞冷笑一聲,正欲將他推開,卻忽然察覺到了不對勁,她微微退開些許,試探地撫摸的額頭——果然是燙的驚人!


    宋卿鸞幾乎瞬間亂了心神,她看向段堯歡,見他此時複又閉上雙眼,連醉話也不再有了,顯然是已經昏睡過去。她見了他這副樣子,已是快要哭出來的神情:“太傅,太傅,你別嚇我啊……”轉頭朝外間大聲喊道:“來人,快來人啊!”


    小全子趕來時,便見宋卿鸞將段堯歡半個身子摟在懷裏,眼眶泛紅,臉色慘白,抬頭見是他來了,忙哆嗦道:“快,太傅燒得厲害,快去傳太醫!”


    小全子聞言忙不迭地跑出去,可因宋卿鸞在宮中從來隻傳喚李太醫看診,時間久了,旁的太醫不免就有些懈怠。偏巧今日不是李太醫當值,那位當值的黃太醫如何能想到今晚會被傳喚,早早地便上床歇息了。又因這天寒地凍的,這一路上多有耽擱,等到太醫趕到的時候,竟已是一個時辰之後了。


    宋卿鸞苦捱了一個時辰,可謂備受煎熬,見到那黃太醫之時如何不惱!


    那黃太醫自知有罪,等見到宋卿鸞後先是下跪請罪,以求寬恕,孰料她竟無半句責罵,隻吩咐他盡快替段堯歡看診,便鬆了一口氣,著手替段堯歡診治。


    宋卿鸞隱忍不發,眼見黃太醫又是開方熬藥又是濕敷降溫,一直折騰到大半夜,終於將段堯歡的燒給逼退,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方才瞥了黃太醫一眼,轉而冷冷道:“黃太醫受朕傳召,卻遲遲拖延看診,不免有目中無朕,貽誤病情之嫌,拖出去杖責三十,扔出宮去!”


    黃太醫怎麽也料不到她竟會秋後算賬,一時愣在原地,等到反應過來,已被人架著拖出去執行,一時哀嚎求饒聲不絕,可宋卿鸞隻做不聞,全副神思隻在段堯歡身上,又哪裏管他。


    小全子頗為識趣,見已無事,便帶著眾人紛紛退下,一時屋內又隻剩宋卿鸞與段堯歡兩人。


    宋卿鸞起先還拿著濕汗巾替段堯歡擦拭麵龐,但擦了一會始終覺得不順手,仔細一看,驚覺段堯歡臉上肌膚已被擦得通紅,這才醒悟過來自己下手沒有輕重,連忙將汗巾扔了,一時無事可做,便趴在段堯歡身上,靜靜地看著他。


    室內燭火兀自燒著,偶有燈花爆裂,發出幾聲輕響,襯得屋裏愈發靜了。


    宋卿鸞趴在段堯歡胸前,伸手仔細描畫他的眉眼,指尖慢慢下滑,觸到他睫毛時不免稍有停頓——他的睫毛又濃又密,卻又不是濃成一團,而是根根纖長分明,宋卿鸞粗粗比劃了下,倒占了她小半個拇指,不覺微笑起來,然而那笑意轉瞬即逝,她忽然悲哀地想,自己窮盡一生,怕也無法忘卻他的容顏。


    宋卿鸞仍在失神當中,段堯歡卻已有醒轉的跡象,他緩緩地睜開雙眼,有些費力地看清眼前之人,忽然猛地將她拉入懷裏,哽咽道:“你終於肯見我了麽?卿鸞,你究竟,在同我鬧甚麽?不管是甚麽,你都原諒我好不好?答應我,你以後千萬別再躲著我了,你不知道,這些天,我過得簡直生不如死……”


    “原諒?”宋卿鸞嗤笑道:“太傅對我,五年如一日,你做得這樣好,從未出過一點差錯,要我原諒你甚麽呢?”


    段堯歡聽她說話這樣陰陽怪氣,心中更覺不安,忙說道:“你這樣說,就是還在生我氣了,我當日說出那樣一番話,確實是我不對……你原諒我好不好?隻要你答應原諒我,不再躲著我,你教我做什麽我都願意。”


    宋卿鸞有一瞬間,幾乎便想脫口而出:那如果我要你手中的兵權呢?你給是不給?然而這話,終究還是沒能問出口,她靜靜地看著他,不露半分神色:“我答應你,我以後,再也不躲著你了。”


    段堯歡喜道:“真的?”


    “真的。”宋卿鸞苦笑道:“我甚麽時候,騙過你?”


    段堯歡抬手捧著她的臉,欣喜道:“卿鸞……”他不知她話外所指,隻當這次仍同往常一樣,已是雨過天晴了。


    第54章 有無真心


    宋卿鸞看著他, 情不自禁地伸手撫上他的麵容:“太傅從前常教導我,遇事要冷靜自持,切不可任意妄為, 不計後果,怎麽如今自個兒卻犯了錯, 可不教做學生的恥笑?”微微一笑道:“我自是不會追究你擅闖宮禁之罪, 可這外麵冰天雪地的, 又是大晚上,你喝成這樣, 不管不顧地進宮,也不知同守門的侍衛糾纏了多久,凍壞了可怎麽好?我先時聽說你醉酒闖宮,便擔心你有事, 果不其然, 你早發起了燒, 唉,燒壞了該尋哪個來賠我?”


    段堯歡也知自己一碰到宋卿鸞的事便昏了頭腦, 她先前疏遠冷淡他,又刻意提拔親近周懷素,讓他害怕難受到了極點, 這才不管不顧非要進宮見她一麵,以求心安,如今心願既遂,也知宋卿鸞心中仍有自己, 這才如溺水之人獲救一般,終於鬆了一口氣,此時見宋卿鸞仍是為他擔驚受怕,不免又是愧疚,又是心疼,抓著她的手道:“卿鸞,我……”


    宋卿鸞卻伸出食指,輕點在他的唇上,說道:“你的燒已退,酒卻還未完全醒,先別說話了,快些休息罷,我就在一旁陪你。”


    段堯歡的確尚未清醒,想是先前酒喝得太過了,到現在頭還隱隱作痛,眼皮更是沉得厲害,但他恨不得時時見著宋卿鸞,又哪裏舍得閉眼?可宋卿鸞的話,他向來從無違背,更何況眼下這種時候,二人方才和好,他又怎麽敢逆她的意,當下微微一笑,戀戀不舍地閉上雙眼:“好。”


    段堯歡心緒大起大落間終於趨於平穩,此時如釋重負,徹底放鬆下來,終於伴著酒意沉沉睡去。


    宋卿鸞向來毫無耐心,此時卻也老老實實地守在他身旁等他入睡。其實這場景頗為詭異,究其原因,從前每回都是段堯歡看著她入眠,似今日這般,還是頭一遭。


    也不知過了多久,宋卿鸞見他呼吸平穩,試探地喚了一聲:“太傅?”向來宋卿鸞喚他,他對她無有不應,此時不答,顯是已經熟睡了。


    宋卿鸞於是也在他的身旁躺下,側臥著摟住他的身子,跟以往一樣,把腦袋埋入他的懷裏,悶聲道:“太傅,你知不知道,這些天我很想你?”


    自是無人應她,她卻也不在乎,仍是自得其樂地同段堯歡訴說她的心事,瑣碎連昨日在桌沿處輕磕了一下,留了好半天的紅印也一同與他講了,像是要把和他這幾日的空缺一齊補回來。


    若在平時段堯歡聽她這樣講,一定摟了她在懷裏柔聲安慰,可此時他既已熟睡,自然是不能夠了。宋卿鸞不得回應,說久了難免無趣,又因折騰了一晚上,本也乏力,不知不覺便摟著段堯歡睡了過去。


    卻在三更時分猛地從夢中驚醒,宋卿鸞渾身顫抖,掙紮著抬起了頭,現出一張冷汗淋漓的麵容。她抬手擦拭了臉上水漬,已分不清是汗是淚,隻是望著段堯歡的睡顏怔怔出神,良久忽然回過神來,猛地抓緊他的肩頭,段堯歡在夢中不悅地皺起眉,她看著他,忽然從心底深處升起巨大的恐慌。


    燈花許久不曾剪了,燭火微弱地搖晃著,連累室內的光線也暗淡了幾分。


    宋卿鸞看著他,麵上盡是淒惶之色:“我知道的,你根本就不是真心喜歡我,你喜歡的,自始至終都是我這個公主的頭銜,至於頭銜底下的那個人是誰,根本不重要。也是,我脾氣既壞,對你也算不上好;而那個搖蕙,與你青梅竹馬,自幼一起長大,待你又溫柔又恭敬,若不是別有目的,你怎樣反而待在我身邊?恐怕早和她在一起了吧,和我一處,不過是迫不得已罷了。”不知不覺落下淚來:“你現在對我好,無非是我對你還有用處,等幾時你想到辦法,能夠名正言順地得到宋氏江山,不必我這個傀儡了——等到那時,你一定對我棄如敝履了吧?嗬,也是,有誰會有閑心,再對一個棄子假以辭色呢?”逼近了他,幽幽道:“太傅你知不知道,我最害怕的就是那一天的到來。”轉而又笑了起來,眸中閃過一絲狠戾之色:“不過你別再妄想了,永遠不會有那麽一天的。”指尖劃過他的眉眼,極溫柔地道:“我不會放你走的,真情也好,假意也罷,這戲既然開演了,就由不得你中途退場,你若是不肯,我也不怕你恨我,我自有法子將你困在宮中,教你一輩子離我不得。”忽然哽咽起來,她捧著他的臉,夢囈一般,癡癡地道:“其實我一直想問,這些年來,你對我可曾有過片刻的假戲真做?究竟你那些動聽的話語,可曾摻有一絲真心?”


    自然無人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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