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斯·福斯特心想,這個男人說話果然分寸拿捏得當,從眼睛裏就可看出,他良心上的不安幾乎已經達到對肉體造成傷害的程度了。牧師舔舔嘴唇,依舊將帽子緊緊按在胸前。


    “最神奇的莫過於我們中竟沒有一人能認出布魯斯·蘭瑟姆,”伯克萊先生滿懷敬意地深深望了望h.m.,“但我曾見過您,爵士。”


    “哦?”h.m.語調一揚,“什麽時候?”


    “說起來那也很不可思議啊,”牧師答道。


    “為什麽?”


    “那是半個月以前,在艾德布裏奇金雞旅館的大廳裏,您坐在一個角落,用報紙擋著臉,而我們一大群人在一旁討論著——那同樣的話題。”


    “你指的是羅傑·波雷?”


    “不!不!不!”


    伯克萊先生緊繃雙肩,這幾個音節像是生生從喉頭擠出來的一樣。


    “我的意思是,”他糾正,“當時我們並沒有造謠中傷什麽的。要是沒記錯的話,齊特林先生說:‘報紙上有條消息說布魯斯·蘭瑟姆可能會排一出關於波雷的劇目。’赫伯特看了看報紙說:‘可如果他沒有手稿的話不就沒法排戲了嘛。’然後齊特林又說:‘唔,都在這兒寫著呢,還有照片,你自己看看。’”


    “那時我才發現您正借著報紙的掩護偷偷緊盯著我們,”牧師微微一笑,“如同步步逼近鄧西嫩的勃南森林2―般,於是引起了我的關注。


    “但更不同尋常的是,”他稍稍有些泄氣,“齊特林的愛好就是研究話劇……”


    “親愛的朋友!”齊特林的眼神朦朧而和藹,“親愛的朋友呀!”


    “我說得不對麽?”


    “是往昔的舞台啊!”他叫喚著,“是那巨人漫步於大地的年代;是在那些舒適狎昵、精心設計、好讓演員能聆聽觀眾點評的小劇場出現以前的時光;是弗貝斯·羅伯森3與馬丁·哈維4的輝煌歲月。那才是我心嚮往之的領域。”


    齊特林掏出手帕擦擦鼻子,而h.m.夾著已經熄滅的雪茄,盯著他看了很長一段時間。


    然後h.m.慢慢從寫字檯上收起那些手稿和包裝紙,變戲法般在手中來回翻閱。另兩人緊張兮兮地看著他,屋裏的溫度似乎又上升了些許。


    “明白了,孩子,”他對齊特林說,“看來你異常醉心於撰寫劇本啊。”


    齊特林開懷大笑:“如果您指的是那本我總隨身攜帶、還經常借給朋友們的小書……”


    “嗯哼,我正是此意。”


    “如果我來編劇,”齊特林說,“一定要寫成四幕結構的英雄史詩,就像十九世紀丁尼生5為埃爾文創作的名篇那樣。可現在藝術已死,”齊特林聲音有點發緊,“死了!都死了!死絕了!”


    他的手指在空中搖動,如同在藝術的墳墓旁祭奠一般。


    “死了,”h.m.說,“和米爾德裏德·萊昂絲一樣都死了。”


    在場諸人中頓時平添一分不祥的氣息,唯有齊特林先生渾然不覺。


    “我打心眼裏欽佩蘭瑟姆的化裝,”他大聲宣布,“對,對,對極了!他對自己的直覺堅信不疑。你想到了埃爾文的生平軼事對不對?我想是在布拉姆·斯托克6寫的傳記裏提到的吧?‘那傢夥是個大騙子!我可告訴你,我演過無數的罪犯!我知道那傢夥就是個假貨!’”


    齊特林笑得太過忘情,不住揉著眼睛。


    “我還蠻欣賞他的,沒錯。但恐怕倫維克就未必了。倫維克覺得他就活該挨上一頓臭揍。可憐啊,可憐的倫維克!”


    “倫維克又怎麽了?”


    “你——啊——應該留意到他隻有一條手臂吧?”


    “這麽一說倒是提醒我了,孩子,或多或少看在眼裏。怎麽?”


    “那條手臂可不是在服役時丟掉的。不。他是在塞得港7被一個喝醉的葡萄牙人用斧子砍成重傷的。”齊特林先生做了個劈斬的手勢,“那以後他時不時被噩夢中的兇手驚醒。隻怕倫維克也有點神經過敏咯。他的愛好是乘帆船航海。他……”


    齊特林突然閉口不言,一手捂住他那肉嘟嘟的喉頭,好像剛剛意識到自己過於喋喋不休了。那緋紅的臉色、渙散的眼神,甚至隻稀稀拉拉攏翁幾綹頭髮的禿頂,都說明他酒興正熾。


    “請原諒,我發現蘭瑟姆不在這兒。看來我得再喝一杯,也許一小杯威士忌不錯,提提神……快活似神仙。對,挺好。失陪了。”


    然後他幾乎是風馳電掣衝出走廊去了。


    “我也得走了,”牧師眼簾低垂,“已經過了晚飯時間,我妻子該擔心了。先生們,如果二位在此用餐,絕對不虛此行。倫維克的飯菜非常棒。失陪。”


    他也走了。


    丹尼斯·福斯特對著關上的房門幹瞪眼。


    “僅僅是提了提羅傑·波雷,”丹尼斯說,“就把這倆人嚇得魂飛魄散,仿佛招惹到魔鬼一樣!”


    “唔,孩子,”h.m.異常平靜地說,“我也嚇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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